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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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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累了。”

李文树的指尖,指腹,摩挲过那曾吻过无数次的她的下颌。

他的手在抽离之前,被她紧握住手中。她不说话,好一会儿,也不将他的手松开,她在等什么,似乎是他的回信。面对着面,隔着一张比皮肤还要薄的幔帐,他总不能将她的控诉当作呓语。然而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控诉?他只是不断地听到“阿贝丽”,这一个在他听来毫无波澜的名字。他从前以为他的太太玉生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平静到令人敬佩的女人,但实际上,只要身体还在呼吸,世上就不会有这样的人。

紧接着,他听见她的喘息,和她的声音一样沉,一样重地在他耳中响起。他将幔帐拉开后,看见她正将他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神色,冷漠的,多么像他最后一眼见到的母亲。此时此刻,他终于记起来他母亲的脸。

李文树道:“请不要离开这里。”

他是对她说的,或是穿过她的脸,这句话递到十几年前的某一天。

“我去撕了那本书,毁掉那份报。”

接着,他说道:“然后,我再去请医生进来。”

玉生终于道:“不用毁掉任何东西,我只要你回我的话——你既然如此欣赏阿贝丽,那么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你为什么要与我结婚呢?”

李文树道:“太太,在你结婚之前,我已经回答过你的问题了。”

“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

李文树注视着玉生,飞快地,回了她的话。仿佛这句话,李文树已回过自己无数遍了,所以再不会生出别的答复来。

玉生将他的手松了松,垂落了。她在这时,忽地想起梅娣有一次唤人来修剪藤叶,仿佛是无意间,修藤的人修掉了一条鲜绿的双生藤。玉生见了,道:“梅娣,那是多好的藤呀,你去取来,我们收起来养着吧。”

梅娣当时笑一笑,真取过来给她看了。然后,她对她道:“太太你看,每天近在咫尺地,看起来总是绿的发亮。但两根藤交织最深的地方,却已经开始枯了,黄了,要剪下来落在地上,才看得见。”

她终于看见了。

“同床异梦。”

于是,他听见她的呐喊。这样轻,这样低的喊声,却几近撕裂他的双耳。

“我和你这几年,只是一场同床异梦。”

李文树看了看那张婚像,他幻想着,是那张婚像上的女人发了声。在婚像上的玉生小姐,被眼前的他的李太太,仿佛就在今日顷刻间被连根拨起了。他又幻想着,她从婚像上走了下来,脱下了她的婚服,赤着身面向他,然后告诉他道:“李文树,我要同你离婚。”

但他没有再听见玉生的呼唤。

玉生无声地,似乎是流着泪,或者没有。在汝汝请的医生到来后,他冷着脸,离开了房门,他那张细细描好的笑面被整张撕下,然后被她丢弃了,谁也不愿去拾回来。

房门外,他与她同床共枕过几年来的卧房,此刻忽然寂静的好似空山。他垂下眼,过了一会儿,他从睡袍中拿出来他过去几年一直藏着的烟草盒子,他藏起这个烟草盒子,却从来不藏起阿贝丽的书。原来阿贝丽的书比烟草对他更有诱惑力吗?自然不是。他所注明的,只是阿贝丽对于鬃毛护理还有马匹驯养的知识。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阿贝丽一个马师吗?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自己最不屑的那一种人,就是拥有一个妻子,还私藏一个知己。阿贝丽又是在何时成为他的知己?然后他忽然发觉,过去几年来,他也从来称呼为玉生“妻子”。

他在外面又待了一会儿,烟草盒子是空的,所以他并没有拿起一支烟来抽。上一回抽烟,还是那位他太太的好友秦先生递给他的。一直到黎明,他的背脊仍挺直无比。重下了细雪,雪花开始从他脚边一点点融开,他终于记起来他赤着脚,走出了院门,佣人为他取来了鞋袜。穿好后,他走出馆门,自己开了车子,出了门。

路面上,他遇见了长芳。自从她的孩子失聪之后,少见她出门,今日见到她,她竟然瘦的脱了相,但细看,面上和腰腹上的肉却没有一点儿变化,然而,眼眶却是真实凹陷了,嘴唇紧瘪着,好似一个正飞快步入衰老,或者已经衰老了的女人。她正要乘上她的汽车,但是她停了停,似乎是看见正向她驶来的是他的车子,她招了招手。

但李文树并没有停下来。这竟然让他感到害怕,他感到他所看见的一切美丽的化身竟都变得丑陋无比。瘸腿的阿贝丽,脱相的长芳,还有正要面临生产的,却忽然变得冰冷尖锐的他的太太玉生。她们柔和温驯的像一匹上乘的种马的特征消散了,于是他的马术也同样一无是处,甚至有些可笑的意味。

“我要回去。”

他的脑中,此刻只剩这一种想法。

银行没有他照常大门敞开,过去十几年来也一直是这样。但是一个女人在为他生产的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旁。他是谁?一个混账吗。即便从未介怀这样的评价,此刻却仍然在喧闹的街面中掉转车头,只是一瞬,他险些撞上一个激进的孩子。

李文树以为他又是起义的学生兵,走近看,约莫十四五岁。和他离开上海时相仿的年纪。

他的脸,凑到车帘前来,唤道:“李先生!”

李文树不回他的话。

他接着道:“您稍等,您稍等——这份报是我写给您的。”

他的手里,拿出来那份让玉生从他的太太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的手报。原来是他写的。李文树接过那份报,再望向他,道:“你还有多少份?我一并买了。”

他回话道:“这要问我那几个同学写得如何。您觉得好?”

李文树道:“不好,你不要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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