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芳萝的车子为一辆军用车让了让行。她发动了车子,再次找到栖身之所后,她从窗子中望出来,正望见注视着她的玉生,还有那两个从军用车上走下来的士兵,在两个士兵之后走进绸行的门的最后一个男人,芳萝猜想他不是士兵,是军官。他穿了一双受过重创的靴子,但那靴子的皮面仍非常坚韧,因是牛皮做的。
芳萝看见他在门前停驻了一会儿,像落单的哨兵。但他很快又走动起来,即便连面貌都看不明朗,但可以窥见他的神色,是无限的落寞。
玉生正在那时,与秦骏对望。但她并没有呼唤他,她和在南京时,和过去数次见他的面一样笑了笑,那笑容是寂静且柔和的。没有他所祈祷的一点点不幸在里面。
但是,他又绝不希望她是不幸的。
“李——李太太。”
是他唤住了她。
万红道:“长官,稍等,我这就为你取单子来。”
万红走了,她挑了帘,离开了这片小小天地。因入了夜,天冷,她没有开电灯,只点了四五根烛火,火光温暖非常,她就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等到他有一天会在战场上死去,他真希望最后是做一个这样的梦境。
玉生道:“用过晚饭了吗?”
秦骏只道:“你呢。近来还睡得好吗?”
玉生感到茫然。她想,一个女人如果撑着一张可以顶天的肚皮,也许就要招来“吃”与“睡”这两件事上面无尽的关怀。仿佛是透过母体望着寄在身上的另一个生命。但玉生知道秦骏绝无此种看法,因他一直凝视着的——只是她的双眼。
但她并不回他的话,静默地,等着万红。
万红取来了,将单子递给他后,方道:“我让后面几个工人帮忙,方便吗?只是您且等等,他们正在吃饭——长官们用过饭了没有?”
这时,秦骏才回她的话道:“下午用过了。”
万红笑了笑。
秦骏接着道:“没事,慢慢吃,我们等一会。”
万红笑道:“没有什么好吃的,天气冷,我把剩的野菜给他们去煮了热汤喝,他们又就着李先生让人送来的白面,做了馒头。”
过一会,万红又问道:“吃一些吧?长官。”
她取来两张再普通不过的红木椅子,让秦骏三人坐了。但再没有多一张更普通的椅子出来,不过秦骏自己并不落座,他说他腰部的血肉刚刚黏合,站一站,比坐着要轻松。
玉生这时道:“秦长官,我送你的药用得好吗?”
秦骏道:“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玉生过了一会儿,方接着道:“我再让爱乔寻来一些送你好吗?如果你离开上海后,有一天,见得到元安,能不能也为我也送一瓶给他呢。”
秦骏道:“请不要担心,目前,他很平安。”
他又问道:“那么你呢。”
玉生感到眼前的秦骏与在南京时相遇过的,或是在上海蒋太太花园中见过的秦骏,仿佛面貌神态翻天覆地过。他望着她时,竟有怜悯的眼色,那怜色不是赐予她的,更像由己身所流出来的,流也流不尽了。
玉生道:“你见到了,长官。我很好,很平安。”
秦骏道:“我愿你永远如此,太太。”
玉生再要将那祝愿回赠他时——忽地,车子发动了。芳萝的车子,再一次为那辆满身弹孔的车子让了步。芳萝看见万红将电灯全部拉开,在这条街面上,在这个时间,只有这里灯火通明,被传递的,被紧拥着的一件件棉服,在不久之后,和那辆运送它们的车子一样,也穿过了无数个弹孔,然后被永远黏在了死去的人的皮肤上面。但是在最后一刻,它们使得那些流干了血和泪的身躯,是滚烫过的。
“再见。”
秦骏仍在两个士兵之后上了车。如何都好,他想,这不能成为她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望着玉生,直至听见她也说道:“再见,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