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的字。”
玉生重望向李文树。
他正走上前来,在回答她的话之前,他将那支笔捡了起来,挂回了她的笔架上。
“你已经念出来了。”
玉生的手要去取,却先被另一双手,他的手取走。然后,他注道:“这是她打给我的欠条,太太。”
她静默着。
他便拆出来,似乎在做翻译,一字字一句句道:“8月23日止,已欠两千元,于三年中付清——她在这里要我签名。已放几日了,我没有签名,要扔掉却忘记了。”
“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答道:“她是为了来马厩才被炸伤的,这是我本该为她付的医费。”
玉生的双眼从他手中离开,又移回到笔架上,她想了想,没有动笔。最后又上了床,她说她倦了,将灯灭掉吧。李文树应了她的声,却一直等到她真正闭上双眼之前,灯还在幔帐外亮着,他长久地坐着,像在看书,又像在回信。
那天的早晨是近月来最平静的时间,梅娣去开馆门后,立即去唤了玉生。玉生已起了早了,她换了外衣出门,看见孙曼琳已在厅里坐着。她和第一次来时大不相同,竟这样缄默地坐着。她唤她,她只是点一点头。
玉生道:“真神奇,像是一幅画来见我了。”
孙曼琳道:“人与人真要分别时总是不说话的。”
玉生道:“这样说,你与我今日相见,竟是为了分别吗?”
孙曼琳道:“我前些日子没有过问你近况,是因我在医院里头做翻译。我发觉,翻译嘛,在人种混杂的教会医院里,什么话都能学得到,我要到美国的大学去读书,光会用英文是断然走动不了的。”
玉生道:“这是你要离开的原因。”
这时,孙曼琳站了起来。玉生看见,她的着装与打扮真是有一种极大的变化,那变化之大超过了她神态上的变化,她将宽袖宽摆的洋裙换成了一件女式的蓝领长袍,几乎像道袍,那是教会医院颁发的么。让她看起来更为不同的是,她擦去了面上所有紫的红的颜色,眼下青青山脉在游走,也无非是睡眠缺乏所造就的色彩。
玉生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说道:“你真美,曼琳。”
孙曼琳笑道:“玉生小姐这样由衷地夸赞,对我来说,真是最好的饯别礼。”
玉生道:“不要说得好似不会再见。”
孙曼琳道:“如有再见,希望我是和兰西一同见到你。”
玉生道:“他在哪?”
孙曼琳道:“南部——当然还只是听说来的。”
玉生唤来梅娣,为孙曼琳煮了一杯六神花茶。上了茶,玉生转了话头,她说这些茶是爱乔在她离开南京前拿给她的,又向她说,如果以后的学业太费神,不如带一些离开,说到这里,便问起她要坐什么船离开?孙曼琳说她并不坐船,她要坐飞机,她花了大价钱跟随一个美国家庭一同离开这里,总不会有被炸死在半空的危险。或者有,至少要少一些可能。
说到这里,孙曼琳又注道:“但也不一定,最近也有不少的洋人,因为误炸被送过来。我在那其中见到一张熟面孔,只见过一面,那个叫阿贝丽的马师。”
玉生道:“我知道了。”
孙曼琳道:“她是在汇中那里被误伤的,我们先接收了她,但伤势太重,后面又转送到美佬的医院去了。她如果能活下来,也许要花掉许多钱,对于许多人,实际和死亡没有区别。”
“政府不管么。”
梅娣在这时站出来。
孙曼琳道:“这里有那么多的政府,要哪个政府呢?如果是军人,也许会到驻地医院去吧,但是驻地医院也已经没有什么药了。”
梅娣又问道:“驻地医院在哪?”
孙曼琳道:“伤兵在哪,驻地医院就在那里——梅娣,我唤对了吗?还请劳烦你,到门前为我找一辆人力车好吗?”
梅娣走后,她回过脸来,对玉生说道:“我穿这一身衣服,没有车子愿意送我。”
之后,孙曼琳匆匆地离去了。梅娣为她煮的那半杯安神的茶,她只用了两口,梅娣也许是忘记了她用过了,她竟拿起来,自己将剩下的喝了一些。玉生见到她时,她正捧着杯盘,怔怔地望厅中那摆钟,寂静太过,钟声太重,太沉地落在耳朵里。
于是玉生唤她道:“梅娣。”
她惊了惊,回过身。玉生见到她满面泪痕,是被吓住了么,从没有见过她如此可怜。
更晚一些,李文树回了公馆,玉生询问他过后,才得知梅娣的丈夫似乎在那一天和阿贝丽在同样的地点遭遇了轰炸。他的部队是第一批进行上海市区的,梅娣所能得知并传达的,只有这些。
玉生与她说话,她还未抬眼,欲语泪先流。
“活也好,死也好——我想知道他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