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生!”
玉生醒来时,发觉床边空了,原是她爸爸离去了。
已过了深夜,林世平回到自己家中,仍不能从紫金山下惊魂一幕中回神过来。他见到玉生手臂沾了血迹那时,他忽然感到那几日来吃过的所有药,顷刻从身体内流走了,他的四肢被抽去可以活动的力气,但仍记得要握住他女儿玉生的双手。
“玉玉——”
见到那血是可以拭去的,他惊恐地望着单云。
单云颤着声,回道:“我为他,为他止血,消炎了。来了许多人,带他走了,那伤应只是皮肉上的……像是皮肉上流出来的血。”
“轮子炸开了,他跑得快,趴在了地上。又流了许多血。”
那是单云后来的复述。
玉生醒来后没有再睡去,一直到天明。她害怕一旦入睡就会再梦见轮子炸开,血像湖水,或者是海浪一样不停不止地涌来。硝烟仍在遥远的地方弥漫,她奔跑过去时,单云似乎在呐喊她的名字,但她那时候听不见,只听见秦骏的声。
他轻轻地说道:“不要来,玉生小姐。”
玉生像他握过她的双肩那样,去扶住他的肩头,他的手臂。但每一寸皮肤都重得好像铅石,她的手上沾满了许多血,他身上的血却没有丝毫变化。
“骏生!”
秦骏要紧闭双眼前,便连应她呼声的力气也没有了。
过了四日,或是五日的时间,玉生终于从一个个梦魇中真正醒来。她身体中的另一个生命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惊吓,一切恢复平稳了,单云确认了几次,终于给李文树写了回信。那时李文树正因为银行的许多变动而无法分身,第一次匆匆读了信件,读到“一切安好”,他便不再看第二遍。回了问好的信件后,他又接过了博尔和李爱蓝的婚事。安华姑妈为寻一栋可以供这对新婚夫妇入住,又要有最西式的浴缸的宅楼,竟也忙碌到忘了信件上的联络。总之中秋前是要办完的。
于是那几日玉生南京度过去的时间,竟一日日越来越长。她曾找来单云一遍遍细细询问秦骏的状况,次次得到的回复都是没有大碍。但她忘不了她手心上,沾满他血时滚烫的触感,等到爱乔那天一早来送洗面的水,她让爱乔备车。去叫最快的汽车夫。
爱乔道:“爷说,您不能出门呀。”
她当下心情急躁,道:“你忘记我们曾给孙曼琳开过的后门吗。”
因为几日来的忧虑让她忘记这比喻是多么不恰当。爱乔怔一怔,没有立即回话,只是出了门,真叫汽车夫去了。
返回时她遇见单云,单云唤住她道:“爱乔,你要到哪儿去?”
爱乔道:“到鼓楼——到医院去。”
单云道:“太太病了吗?”
爱乔道:“没有,是去探望人。”
单云走近来,她这几天面色难看,显然也受了惊。她对爱乔挤出笑容,说道:“怀孕中的女人,如果自身没什么症状,最好还是不要去闻医院的空气。我想,太太是不是要去探望秦长官呢?”
爱乔认同地点头。
“但是秦长官已经回紫金山去了呀。”
爱乔道:“这么快?他难道真是钟馗镀了金身。”
单云听不清她的低语,见她停了步,非常欣慰。后面又见她在原地,摇摆不定,便道:“太太一定换好了衣服,汽车夫你也叫了。不如我请你和太太看戏吧,我在报上看见,首都大戏院有新影。”
爱乔道:“我不喜欢看电影的,黑漆漆的,又说不了话,有什么好?”
单云道:“你只当陪太太看。”
爱乔想了想,道:“玉生小姐也不喜欢呀——她最爱看秦淮的杭十四水戏班。可惜现在季节不到,一般要十月份戏班才从杭州过来,那时候她已经回上海了。”
“我真不愿意小姐回去!”
单云觉得她说起话来,真有西方女人的风范,啰嗦,自我,并且举一反三。这可能是来源于她读的女校中,有一个美国女老师的缘故,但她不知道,爱乔本就是这样的人。
“好,那秦淮现在有什么戏班子呢?”
“就只有秦河戏班了。”
爱乔一边走,一边注道:“那是姑爷也看过的。”
之后,爱乔便离开了。她沿着前厅一直往后面走,走到话厅去,玉生已在那里等着她了,她坐在电话机旁,这台电话近两年没有用过了。
玉生见她来了,说道:“汽车夫到了。”
爱乔道:“是到了,小姐。但我们不用到鼓楼去了。”
玉生茫然地望她。
爱乔注道:“我听说,那位长官已经回紫金山去了。”
玉生同样吃惊道:“这样快?”
而后平静下来,她细细地问道:“他的伤好了吗?双脚能行走吗?回到紫金山去,那里有医生,或者他有休养的时间吗。”
爱乔怔了一怔,道:“小姐,我不会知道的呀。”
玉生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几日来这份不恰当的慌乱,但她或许只是非常不愿别人为自己付出任何牺牲。从前邱姑姑在的时候,曾雇用过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哥儿开门,有一回躲着觉,开慢了,她放了学早回来,雪地里站了一个午后。直至邱姑姑从绸庄里回来,大声呵斥才开了门,那时候她说,自己不过是在邱姑姑前一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