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从苏美玲家中回来后,另换了一件外衣,之后在去往前厅的路上时,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陌生的,灰眼睛棕头发的洋人。他穿一件厚重的黑斗篷,但并没有将他高大过人的身躯压低一些,他的面色又是非常柔和的,因此也不会令人产生无端的畏惧。
梅娣从他的身后跟上来,唤道:“博尔先生。”
博尔以生分的中文回道:“李先生呢?”
两人一前一后走近来,忽然望见玉生。
玉生站在原地,直至博尔走到面前,笑道:“你好,小姐。”
梅娣道:“博尔先生,这是李太太。”
接着,博尔伸出手,自然地改口道:“你好,美丽的李太太。”
玉生飞快地与他碰了碰手。
“你好,先生。”
“那么,李先生外出了吗?”
梅娣回道:“是的,先生打了电话来,让我向您务必表达歉意——然后,请您坐一会儿,一定要坐一会儿。”
说话间,博尔已经走进厅门。那时候,闫四还没有离去,那是玉生第一次真真切切看见他的脸,略去那一个晦暗的夜晚。玉生第一次看见他细长的双眼像猫一样眯起来,狭隘地望人,仿佛将人的面貌由眉到颌望分明了,才愿向人点一点头,点下后,他又很快将脸抬高了。
“李太太。”
他唤她道:“您好。”
他是中国人,并不惯于“握手礼”的中国男人。玉生想,他应是要比这位博尔先生年轻一些的,他将自己的手懒懒放在西服口袋中,正在做离去的打算。
李爱蓝道:“去哪儿?”
他回道:“回天津,待会就去,一个月后回来。”
李爱蓝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道别。他走过玉生身旁,道了别,道:“再见,李太太。”
他的眼睛的确是如猫一样狭长的,这条冰冷目光的长线,仿佛从没有穿过一旁的博尔先生,他没有同他问好,亦没有同他告别。
李爱蓝目送闫四的离去。
直至过了一会儿,她方问道:“你有什么事?”
她注视他,以一种难得的平和,道:“博尔先生,如果是你的马,或者是你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需要我承担一切应当的费用,我愿意接受。但我想,进入一个女人的家里,即便这个家里还有她的哥哥,和她的嫂嫂,另外的家人——当然你应该先告知一声,领事馆的电话可以打向任何地方,不是这样吗。”
又过了一会儿,博尔理解了这一长段中文,而后简短地回她的话道:“我是经过这里。”
李爱蓝飞快道:“为什么会经过。”
博尔道:“我以为这里是南京路。”
李爱蓝道:“这里是静安,一个和南京路关系不大的地方。”
博尔无谓地笑笑,道:“好吧!我走错了,要走到李先生的跑马场,却跑到李先生的家里来了——李先生却不在家。但是,艾蓝——爱蓝小姐也可以请我喝一杯咖啡。”
他的中文仍然吃力,所以他不得不暂且放弃。
接着,他以英文道:“李太太,我想我不会打扰到你。”
玉生不明白,只是平静地笑笑。
爱蓝便回话道:“博尔先生说这样的话,会不会是不尊重我哥哥的妻子呢?你以为这里只有这一间小小的厅面,但不知道走出去这里几方天地,如果不愿意招待你,我们就不必拘束在这里,早走出这个厅门。”
玉生不知道博尔听见了什么。李爱蓝的英文是教会学校惯教的那一种口音,生硬地,延长地,标准地从她薄薄的嘴唇中发出来,义正言辞,不会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只是博尔听后,不一会儿,自然笑了一笑。
梅娣不会用李爱蓝的咖啡壶。
李爱蓝亲手倒了两杯咖啡,端向玉生的那一杯,加了许多的糖。当然她不认为加糖是一种可以嗤笑的事,她发现自己的哥哥李文树喝咖啡加更多的糖,甚至他不经常喝咖啡。
博尔道:“我想起一件事。”
他将语言又转回蹩脚的中文,望向玉生,道:“我见过你,太太。”
“我竟不知道,先生。”
“在霞飞路的一间餐厅。”
“哪一天呢?”
“两个礼拜之前,一个周六——像是那一天。”
李爱蓝接过话头,道:“那时候车和马还没有冲撞。”
玉生记起来,是她与苏太太、美玲和怀毓在一起的那一天。
“我需要租房子,所以到了那里,但是我没有找到我的需要,一个不用很大,但要亮,要干净的房子。房子里最好不要有太多东西。”
李爱蓝非常不喜欢听他的声音。后来她说,说起中文,他那声音简直是锯齿磨木,而且是一把钝齿,将人的耐性反复消磨,直至磨没。
玉生道:“博尔先生没有居住的地方吗?”
李爱蓝又接了话,道:“领事馆应该是很亮的地方。”
博尔微笑道:“我不喜欢和伊诺夫睡同一层楼,他是个很喜欢管理别人的人。比如,他不喜欢我种花,也不喜欢我房间里红茶叶和自制香料的气味,他觉得那全是女人的东西。”
“不是吗——”
李爱蓝欲言又止,是因梅娣点了暖炉,暖炉四角落下的声响尖锐,割断了对话。上海的春后寒要将人的倦怠刺得一点儿不剩,所以人清醒了,往往会考虑一些生计前程的事。
博尔最后称赞过李爱蓝的那一个咖啡壶,便起了身。他说自己去过跑马场后,要再去看一看几个租房,他想最好租住在霞飞路前后一带,因为那里有许多西洋餐厅,和许多讲英文的人,他的中文还不太好,在没有领事馆同僚的带领下,他时常感到举步维艰。
梅娣送出门外,道:“您坐车子过来吗?”
博尔道:“不是,我坐我的马。”
然后,梅娣看着这一个洋人走到馆门的另一边,牵起了一匹巨大的棕马。它的身体健硕而沉稳,如果要拉动身后那一只足有汽车长的马车,似乎是完全不吃力的。它等候着博尔上了车后,走动了起来,并不疾驰,但迈步宽广,很快消失在了馆门前的长路。
“麻烦的棕毛。”
李爱蓝说完这一句话,也离开了厅面。此后在旁人面前,她从不称呼他为“博尔”,有时是“棕毛”,有时是“白皮”,再后来,就只是“他”。
厅中只剩玉生一个人,她终于可以唤来梅娣,要她将电话拨到蒋太太的家中去。她们本约定在两天后,玉生要赴约蒋太太在苏州的园子办得新春后的第一个茶会。但玉生从苏美玲家中归来后,感到这几天的寒气终于渐打上来了,明天或是后天,也许要生一场“春病”才过得去了。
阮阮回青岛去了。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来接电话,她道:“您稍等——你,去请太太。”
她似乎没有和阮阮一样将手遮住听筒。她呼唤旁人时,更听出她的声音已经上了年岁了。
蒋太太来了,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上礼拜在教堂,我认识一个很好的西医。”
玉生不信病也能未雨绸缪,她将任何病都看作雨,细雨或者暴雨,下了就是下了,打着伞也会飘进伞里头。纵然不是说不要打伞,而是不要打着伞去接本不用淋雨的人。所以她说,若是有机会,等下月,她会去,那时天也会晴朗一些。
蒋太太说道:“那么,可能要同你说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