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前,我曾在林氏定过一匹绸布,做了褂子,至今还穿着,仍然光亮。”
他将脸抬起来,笑着望玉生,道:“您和赫虞太太长得像。”
“谁是虞太太呢?”
安华姑妈茫然地。
玉生回了话,道:“是我母亲。”
女人结了婚后,难得地保留着自己本身的“名号”。玉生长久没有听见“虞太太”了,此刻她不在意他的医术是否比西医更高明,反正那肿痛早晚都会消灭,听些愿意听的话,痛苦时间还会流逝得快一些。
他上着药,玉生问他道:“您回去,有到太平南路去吗?”
“太太,我居住在洪武路段。”
“这样近。”
安华姑妈少听玉生声音这样响亮,又掷地有声地问他道:“洪武那边是安平饭店的旧址,孙小姐常到旧址去,您可有见到她吗?”
“孙小姐?”
他上好了药,怔一怔,抬起脸来注道:“孙曼姝小姐?”
玉生有些诧异,回道:“不,是她的妹妹,曼琳小姐。”
他久久地不回话。
“没有。”
他忽然回了话,像是思索了什么后方说出来的。安华姑妈笑一笑,正开口:“梅娣——”
他却同时注道:“她不是疯了吗?”
玉生的脚踝重又覆上一层厚厚的紫,那色泽看着倒像她与孙曼琳常买的梅花糕,蒸熟了,蒸软了,滚烫地握在手中,烫伤了她的手。玉生觉得脚踝又开始刺痛起来,直至他收起药箱,面色淡淡,站起身来时,玉生高昂地唤住了他。
“您说谁疯了?”
他的手停驻在药箱上。
“上月二十九,安平饭店通传了孙小姐失踪的消息,放赏了许多钱,这一月的四号,五天的时间,孙小姐回了家。但安平一两天后又放出了孙小姐得了精神疾病,正在家中休养,孙小姐本要在寒假去的女子剧院,也登出了孙小姐不参与——是,这些事我没回南京前便发生了,但安平的家事常有人传,至今仍传得火热。”
这些话的每一句玉生都不曾在信件中看过。安华姑妈送客后,玉生即刻回了房,她去找了方才送过来的信,拆出来,只有两封,一封是爱乔的,另一封是爸爸的。袁瑞先生回了北平,没有写信来。她找了又找,仍然没有孙曼琳的信件。
那两封信的每一个字,她看了又看,也仍然没有任何孙曼琳的消息。
玉生匆匆地,要唤来梅娣,但又想起梅娣是不会拨复杂的电话的。她只得将电话拨到银号去,她第一次听见银号里的声音,冰冷地,飞快地说道:“您好,这里是李氏银号,请问您要拜访哪位?”
“李文树。”
“经理外出吃饭了。”
“和谁?”
女人又冷冷地笑笑,道:“小姐,您有什么事吗?我为您转告。”
玉生道:“我是他妻子。”
于是电话另一边仿佛换了人,又或者只是换了声调,道:“哦,太太,真不好意思,经理是约了人出去,一点钟回来,那时我会为他将电话拨回去,请您稍等好吗?”
玉生问道:“他在附近用饭吗?”
女人道:“我并不清楚,您似乎很紧急,太太——所以我会一点钟准时为您拨电话的。”
玉生握住听筒,有些不甘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了“谢谢”便挂断了电话。
一点钟的时候,玉生没有等到来电,在南京时她是不常听电话的,也从没有守过任何一个电话,但此刻她坐在电话旁,数着玻璃罩中的金针等电话响动。只是比电话更早响起的,是李文树那双白皮鞋的响声,是尖锐的,仿佛要将琉璃地板敲碎。
“太太。”
玉生回过脸,望见他,同时望见他身后的摆钟,只是一点钟出一些。
李文树脱了外衣,挽在手中,坐下来后他揉揉眉心,注道:“什么事让你这样急?你的手像是在抖。”
玉生此刻却忘了身旁的电话,也忘了应该要问一问他,为什么会回来,而不直接回电。她将千头万绪在脑中复过一遍,最后只是反问他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孙曼琳的消息?”
“什么消息?”
“孙曼琳疯了。”
李文树抬了眼望她,面无神色道:“怎么会疯呢。”
“我竟不知道。”
她的手渐渐平缓下来,放在膝前,道:“但你去过安平,也为我寄回过南京的信件,你竟也不知道吗?年前,要是等到那时候,晚了一些,我想乘最快的船回南京一趟。”
李文树道:“近期海上有风浪。”
玉生道:“我们是乘轮渡,不是扁舟。”
李文树笑了笑,忽地道:“听梅娣说,你需要我为你拨一个电话。”
“电话和信件一样没有用处。”
“那么什么才有用处呢。太太,我有些困倦,你也要睡午觉吗?”
也许是细雪下快了,雪气像针一样刺到人的咽喉里去,让人总觉咽喉又涩又痒,于是玉生咳了咳,而后止不住了,只是不止地咳出声,来不及回他的话。他去唤梅娣,正在唤时,梅娣也唤进来,正传话道:“余太太来做客了。”
李文树高声道:“去请医生来,不便见客——送客。”
咳声止住了,厅面重又恢复寂静。玉生抽出那张汉麻帕巾,捂了捂嘴鼻后,仍注一句道:“我要乘最快的船回南京。”
李文树没有即刻回她的话。
玉生后来又不知看了几遍信件,也没有为回信写下一个字。几日后苏美玲的电话打来,她在电话中提到她刚从广州回来,要在这一两日来公馆见玉生的面,说着,问她的腿伤好了没有?玉生说本就没有什么伤,已差不多好了,苏美玲又忽然说,腿上有伤刚好是不能近水的,否则来日会落下痛风。玉生没有即刻回她的话,她反笑一笑,道:“如果李太太你有空闲,下午我请你到黄浦饭店喝茶,好吗?”
玉生道:“谢谢,只是我——”
苏美玲因又笑道:“是我为着谢你,为怀毓读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