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梅娣低下身,飞快抓住了流窜的魅影,她故意抱得很远,几乎要到厅门外去。不知是她压着猫,或是那只猫困倦了,厅中没有再发出令玉生惊惧的动静。玉生终于回过眼望远了,梅娣那时已将猫抱到厅外去了,厅门前只是沙沙树影。
李爱蓝道:“原来你不喜欢钰钰。”
玉生并不回她的话。
是谁拉了厅中的电灯,周遭忽然亮起来,玉生将李爱蓝脸上那嘲弄的神色望清了,她此刻才明白李爱蓝怎会不知她怕猫呢。这满厅的猫毛飞起来,不止地挠着玉生的脸、耳、鼻,挠得她意乱心烦,却挠得李文蓝兴致盎然。
于是玉生起了身,屏着气,道:“爱蓝,请为你的猫换个名字。”
李爱蓝冷笑道:“为什么?”
玉生道:“若是我养了一只鸟,唤她做蓝蓝呢。”
说罢,玉生不再望李爱蓝。
李文树回来后,玉生仍躲在卧房中,她将小院门关了。李文树唤来梅娣开了琐才进了门,进到院中,又轻推开卧房门,李文树才发现房中一片晦暗,连烛火都没有点。只有床前的灯亮着,幔帐拉上去,便照亮了玉生低垂的眼睫。她并没有闭上眼睡去。
李文树脱了外衣,在床下坐着,道:“梅娣说你没有用晚饭。”
玉生道:“傍晚吃了藕羹。”
李文树道:“你今天睡得更早了。”
玉生静默了,再不回他的话。
直至李文树在眼前换衣,露出赤条条的身躯,玉生也仿佛什么都望不见,只低着眼,她眼下的一切都幻化成那道魅影了,朦朦胧胧闪过去。
最后变成李爱蓝口中那一声真切地:“钰钰。”
李文树的手掌夜半时分抚上了玉生的腰身,重将她惊了一惊。她重重吸一口气,便用手去抓他的手,几乎抓出一条指痕。李文树唤她时,她竟握着他的手睡过去了,滚烫的掌心融掉了她的惊梦。
天白之后,玉生仍没有见到它。
如同那一声“嫂嫂”,李爱蓝有意在李文树面前藏起了那只猫。但她并不做完全隐瞒的打算,只将它养在了安华姑妈的居所,前厅过去最后一间小院,李文树不常到那里,安华姑妈昨日亦打了电话来,离开苏州后她到了宝山,要月末才回来。
李文树用过早饭要乘上车时,玉生去送了送他。她站在车前望着他坐进车中,面色淡淡地望了他许久,芳萝慢慢发动车子前,李文树从车帘中探出脸来。
他问她道:“什么事?”
芳萝的车子停住,李文树下了车。
他重走到她面前,道:“太太,你看着很不好。”
“不会。”
“不如和我一同去银号。”
玉生懒懒一笑,道:“下午还要赴蒋太太的约。”
李文树道:“你不舒服便不要去。”
玉生道:“那红翡翠呢。”
李文树道:“请梅娣送去就是了。”
玉生转了话头,笑道:“我看着脸色很不好么,也许是站在这,吹了风——你还是坐进车里去,真正刚病愈的人可是你。”
李文树道:“你回来时,芳萝会去蒋家接你。”
玉生只点了点头。
芳萝将车子开去不久后,梅娣便重开了馆门,她去外头取洗好的外衣,是那一件新做的绛紫短绒披肩。取来后玉生披上肩头试了试,她第一次穿是与安华姑妈外出去喝茶,逛到一间绸布行去,选中了绸布裁了样式试穿了一次,那时还未装上领扣,也还没有为刺上领下两朵白铃兰图纹。如今做成了成衣,玉生才发觉自己真正像一位太太,年岁长了许多一样,于是她将旗袍换成另一件素白颜色的,压下了肩上那片厚重的紫。
镜像前她端详自身,只是在想,如果此刻孙曼琳见到她,或许又要高喊道:“玉生,你真是一位老派的小姐——不,是太太了。”
梅娣正唤她道:“太太。”
玉生转回脸,梅娣在卧房门外,低声注道:“有电话打来,太太。”
玉生道:“是找我的?”
梅娣回道:“是的。”
玉生扣上领扣,推了房门出去。梅娣在门外等着她,并不说是谁,实际梅娣也不知是谁,自玉生到上海后,公馆里的电话从没有找过她,除去李文树。
前厅是寂静的,李爱蓝用过早饭后便出了门。玉生心下疑惑,走到电话前,即便接了起来仍只是寂静的,厅面没有声音,电话另一边也静得像不曾有人打过电话来。
“您好。”
许久,只是没有人回应。
玉生正要唤道:“梅娣——”
“玉玉。”
电话那旁却响了起来。
玉生一惊,惊后方发觉那并不是李爱蓝的声,也不是“钰钰”。玉玉是真正在唤自己,那声很远很长,竟不能立即听出是谁的声。
玉生应道:“我听着,您是谁?”
她道:“你不知道吗?”
不待玉生回话,她又注道:“明天要是更早一些,就能买到夫子庙前的梅花糕了。”
玉生恍然,她即刻要唤她的名字。
但电话不知被谁扯断了,只留下无尽的噪声便断了线。玉生怔怔地望着电话机,仿佛回到了南京,回到了孙曼琳与兰西的面前,在夫子庙下,孙曼琳与玉生分了手,躲进了流动的梅花糕摊面中,随着它,孙曼琳找到了兰西。
玉生回神之后,唤来梅娣,道:“你帮我将那电话打回去。”
梅娣为难道:“太太,这样复杂的事,要等到先生回来了。”
玉生道:“她刚接起来时说了什么没有?”
梅娣道:“没有,只说是要找玉生小姐。”
梅娣又说起初她不能立即想起来谁是玉生小姐,后来记起是太太时,电话那边的女人忽然咳嗽了一声,仿佛跟旁的人低低说了一句道:“请滚出去。”
此刻便再没有什么疑问,玉生知道除了孙曼琳不会再有人说“请滚”一词,在粗鲁与有礼之间反复拉锯,只是她的话术。但玉生却不知为什么孙曼琳为什么迟迟不给她写信,那几封信中她曾找了又找,始终找不见孙曼琳的字。
厅门外忽地有人唤道:“太太,蒋家有车子来接您。”
玉生的双眼离开电话机,望向门外,是鸳儿的身影。她不动声色皱一皱眉,出厅门前又回过脸去,她嘱咐了梅娣,若是再接到这一个女人的电话,请告诉她玉生年前便回南京一趟,请她等一等。
离去前,玉生又问道:“这两天还有没有收到我的信?”
梅娣摇摇头,道:“没有,太太。”
随后,玉生独自上了车。梅娣说晚间时分会有人到公馆清扫,安华姑妈不在的话,她是务必要亲自盯着那尊佛像和瓷器的。于是鸳儿便要接手今日的晚饭,她也不得空了,说着梅娣又让玉生等一等,等到芳萝回来,但芳萝只是开车的人,不是和梅娣一样的人。玉生上车后方接过梅娣手中的红翡翠,梅娣已用一只顶好的紫绒盒子装起来了。
玉生道:“刻了什么?”
摸过盒底凹凸,玉生翻过来望,望见一片金光灿烂,原刻着字——林玉生赠蒋太太。
梅娣笑了笑,回道:“这盒子是先生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