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递到梅娣手中,道:“送给陈太太,只说是安华姑妈送的。”
而梅娣剪好草离去后不久,公馆的大门大开了。玉生望着剪齐的藤枝后匆匆闪过金黄的灯影,看真切了,原是天上日光映着了两只细长珍珠金坠的光泽,它们被挂在一对硕大漂亮的耳垂。那对耳垂扯着耳坠,抖动着,抖动着,抖出一声声女人的笑声。
陈太太的笑声。
玉生总记得她的笑声,冷冷地轻轻地,仿佛不是在笑,只在讥讽着谁。如果你忽然与她对望一眼,她便会立即收起笑面,问道:“这是谁?”
仿佛是梅娣回了她的话道:“这是鸳儿,是上海的女孩呢。”
陈太太又笑了最后一声,道:“哦,长得好。”
玉生最后听见的,是安华姑妈唤了她一声,却不是唤“陈太太”,究竟是听不清楚的。只知道她走进了前厅的门,她的鞋面落在了厅面上,不止一双做着响,也不止她一人发出那冷冷的声。隔着绿藤,隔着院门,隔了很远玉生仿佛仍能听见李爱蓝正嗤笑,抱着那道魅影,正如昨日一样高扬着望人。
鸳儿在院门外轻轻声唤道:“太太。”
玉生隔着院门,并不开,问道:“什么事?”
鸳儿道:“芳萝的车子来接您。”
玉生道:“去哪?”
鸳儿道:“虹口,先生在那里等着你。”
李文树出门前,玉生却不曾与他有约。想到这里她笑自己,夫妻之间又要有什么约?难不成也要写一封请函么。
于是她回鸳儿道:“请芳萝稍等,我披一件外衣。”
走出院门时,玉生让鸳儿在那里等着自己。她在乘上芳萝开过来的车前,远远望了一眼前厅拉开的白帘,帘内正走过两抹高挑的身影,彼此挽着手,望不清,只见有一抹宝蓝色的身影。
芳萝发了车,问道:“太太抹了薄荷油。”
玉生道:“是的——你闻得出来。”
芳萝道:“我从前头痛时,也常抹这个。”
玉生道:“难道如今不用了么。”
芳萝笑笑,道:“久药成疾,后来痛得不厉害,我就戒了。”
玉生倒没听过薄荷油也要“戒”的。她与芳萝只见过两次面,却总觉得她很好,她的中文说得很好,甚至比兰西更好一些,若不细细看她面上浅浅星点,她的样貌也很好,比中国女人的眉眼更挺一些,鼻尖更细长一些。与人说话时,也总是慢慢地发柔柔的声,这便又有点中国女人的意味。
“芳萝,你结婚了没有?”
玉生忽然地问她。
她怔了一怔,便回她道:“太太,我已经离婚了。”
玉生恼起自己失言。芳萝却没有等她道歉意,又注道:“我们并没有生儿育女,他是一个善良的中国男人,因为婚姻的痛苦,他接受我的离开。”
“对不起,太太,我是说我婚姻的痛苦。”
话一说完,芳萝却先道起歉意来。
玉生笑了笑,并不再说什么。仿佛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芳萝莫须有的歉意。
芳萝的车子停下之前,玉生便望见了李文树。他仍戴着那顶绒黑礼帽,外衣也是黑的,只换了一双雪白羊绒手套,正与旁的人握了握手。他的身躯高大,背脊仍然挺直如树,低下眼望人时,他浓黑茂密的头发如树叶一般压住那比他矮小许多的洋人的金发,只瞥见淡淡的金影。
望见车驶来,李文树挥一挥手,那金影便散去了。
玉生道:“做什么。”
李文树挽过她的手臂使她下了车,答非所问道:“剪好草了吗?”
玉生笑一笑,道:“送我到这来,只为问我这个。”
李文树道:“我回去时,你总是睡下了,一天之中常常见不到你。”
玉生道:“你回来得晚。”
李文树道:“你睡得也早。”
芳萝将车子驶去了,不知停去了什么地方。玉生只见车驶过了“李氏证券行”,那样金光灿烂,仿佛是以真金钳满了字,大字底下红色硝烟还未散去,络绎不绝的人走向烟中,皆是最上等的穿着。
玉生道:“到那里去么。”
李文树笑道:“剪了锦带,放了高升,再没有我的事——你侧眼望一望旁的那间珠宝行,长虹珠宝行,我们到那儿去。”
玉生望见了。任凭“李氏证券行”的金字也不能阻挡住它的光明,它的金是真正的金,从坚如磐石的漆金壁面中亦能透出光彩来,圆顶的两层小高楼像一只装满奇珍异宝的玻璃瓮。
“看什么?”
李文树道:“那只玉石很好。”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玉生望见一只硕大饱满的石头。它的棱角尖锐的几乎不像饰品,却因流光溢彩的色泽被放入最高的柜中。要取到它,要取来一只一米多长的高脚凳,稳稳爬上去站住了,方能如获至宝般取下来。
人将它推到李文树面前来,原来是至纯至澄的鸡冠红。
后来玉生再没在上海,或在其它任何地方见过比这一颗玉石更好的玉石。也再没见过如长虹品类之盛的珠宝行,在这“瓮”中的人仿佛常年被珍宝浸泡着,她们的面色也漂亮极了。
女人道:“太太试一试。”
玉生笑了笑,只不动声色别过了手。
“是要送给蒋太太。”
而后,玉生望向李文树。
即便多昂贵且珍奇,这样红的翡翠终究不是她所适宜的。若是送给安华姑妈呢?她似乎听安华姑妈说过除青翡翠外,她是不常带首饰的,除去那只在手上戴了许多年的金戒。再不必说送给李爱蓝,她永远只戴珍珠制品。
李文树道:“秦凤最爱翡翠。”
玉生道:“那便包起来。”
漂亮的女人即刻神采飞扬,但又飞快掩住了神色,淡淡然合上宝盒。
她笑道:“太太,请您三日后来取,因要为您刻上姓氏。”
玉生问李文树道:“刻什么呢?”
李文树道:“刻一个“蒋”字。”
玉生顿了顿,道:“不如刻成“凤”字,说到底是蒋太太生辰,但“凤”才是她的名字,才算是送她的礼。”
李文树笑一笑望向那玉石,仿佛认了她的话。
而后,在女人的手中,放入了李文树递过去的几个金币。玉生所拥有的钱币在上海早已失去了用武之地,它们沉睡在玉生的手包、箱笼之中,一直到许久之后的某一天,她才在梅娣的面前取出来过一次。
正要踏出珠宝行前,玉生回过脸,向随着身后送行的女人注一句道:“我后天便来取。”
因玉生忽然地想起,蒋太太的生辰正是三天后。
“你今天像一位太太了。”
李文树重又挽起玉生的手时,摸到了她手中的婚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