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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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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思索了一会儿,方下了车。她的双脚落在下了大雨的地面,立即湿了一半鞋袜,即便李文树将伞撑得很低,那几滴冰冷的雨水也迅速划过她的脸。她不由得想皱一皱眉,忍住了,只是紧挽了李文树的手臂,往那扇半开着的柏木大门中走了进去。

门内寂静无比。

玉生记起爸爸的布庄,似乎也常常这样寂静,如果没有人唤爱乔,爱乔就躲在那柜台底下刺一朵朵布绒花。当下她张了张嘴想要唤“爱乔”,但忽然记起来自己已不在南京了,于是缄默了,只等着李文树的皮鞋声轻轻地惊动了人。

有人拉了电灯,晦暗的柜台一格格亮了过去,照亮柜上一匹匹朱红柳绿。灯火之下一个中年男子从柜后走出来,尖长的面孔并不年轻,似乎比李文树还要年长几岁,他的脖颈上绕了一条长布尺,他仿佛在比着自己的双臂。接着,他扯了一把穿在他身上宽大许多的长褂袖口,从中他取出一双四边框戴上了,便又踱步到大门左右的两屏大窗,将黑帘拉起,窥见了外头正一场大雨。

他望着雨道:“您要做什么衣服?”

玉生道:“我来选一匹布,自己做。”

他笑一声,回过眼来,先望见了高扬着脸,但面无神色的李文树,越过他,是他身后淡淡笑着的玉生。

玉生注道:“安华姑妈留了两匹布在这里。”

原来那黑帘下藏了一张软皮长椅,男人坐了下来,并没有立即回玉生的话。然后,他唤了一声道:“李先生,请先坐一坐。”

玉生环顾四周,除几张柜台外和一张长衣镜外再没有多的东西、多的人。他的那张软皮长椅前也只放了另一张小小的圆台,台上沸水滚茶,他正倒着茶。

正倒着,他低低声道:“李太太的围脖是裘毛的。”

玉生怔了怔,还未回话。

李文树道:“是的。”

李文树回了他的话道:“这条围脖还是许久之前让你做了寄去英国的,我因总戴着那条旧的,一次也没有戴上这条新的,如今娶了太太,彼此都能戴着了。”

玉生被他握着手在那张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正对着衣镜,镜中她望见男人从褂子中又取出来了一包西洋烟草,他打开来,又递给了李文树,但李文树只是不接。

“裕安。”

李文树像是唤了他的名字。

“你太太呢?”

“早病死了。”

李文树的神色淡淡的,并不再问什么。

于是裕安将那包西洋烟草重放了回去,忽地道:“李太太的年纪仿佛很小。”

李文树道:“比我要小一些。”

裕安端起热茶,只放在她与他的跟前,低了低脸示意着。

“小多少呢?”

“十二岁。”

裕安笑了笑,道:“十七八岁的年纪,安华怎么想到要将两匹麻布留给李太太。”

玉生终于出了声。

她问他道:“是什么颜色的麻布?”

他答道:“汉麻之本色,那样的颜色,是难提上什么图纹的。”

玉生微笑道:“方便的话,请您给我看一看。”

帘外忽然闪过一声轰鸣,轰鸣过后,裕安起了身,缓缓走到柜前,低下身去。仿佛又有开锁、落锁的声,一声接过一声,一个琐接过一个琐,直至他再站起来,手里头已捧了一匹上等的麻布。

玉生只远远看着,也觉得是上等。

他走近来,便更看得出,是丝与麻的交织,所以色泽柔和洁亮似珍珠,触手温软细腻如宝玉,是还没有沾染上一丝染料的本质,细看,千丝万缕中只暗藏了两颗宝蓝盘扣。这匹布似乎已注下要做旗装的宿命。

玉生望了又望。

裕安道:“李太太,请站起身来,我为你量一量,你再告诉我如何做这匹布。”

玉生抬了抬眼,望向他道:“不用了,请您将它给我就是了。”

裕安怔了一怔。

李文树道:“你说的做新裙装,原来是你自己做。”

裕安的双手低了下来,直将这匹麻布捧到了玉生的手中。她似乎更瘦了一些,坐下来时腹部都微微缩了进去,即便里衣夹了绒,手臂仍是十分纤细的。

玉生道:“或者请您再为我量一量,我上次量身还是几个月前。”

裕安点一点头,取下了脖颈的长布尺。

“身长5尺一。”

玉生在镜前回过眼来,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望向李文树。李文树却低着眼,不知在望什么,像是在望他的皮鞋,又像是望他手上的时间。

“腰身2尺。”

裕安取来纸笔,写了下来。接着他将纸与那块长布尺一起包好了,递向玉生。即便玉生自己做成衣,也是需要尺的,如果她来日身形有所变化,仍是需要尺来发觉的。

李文树的双眼最终落在了另一件绸面褂子上。

正挂在柜顶,似乎做好了样式,但还没有上扣的马甲褂子。李文树望着它,注了一句道:“裕安,这一件也请你取下来。”

而玉生后来也仍不知道那匹麻布的价钱,她在南京带来的所有钱物在上海仿佛成了废纸,在李文树身旁是花不出去,也不必花出去的。她同样不知道李文树原带了许多礼物来宝山,他的车后整齐放了一个个精细的绒面盒子,直至他将那匹包好的麻布与褂子放上车时,她才忽然望见了,那干净的盒面,兴许是梅娣一一擦拭过了。

李文树同裕安道别后,重拉下了车帘。

然后,李文树便细细道:“小叔叔的十四位太太,有的喜欢宝石、有的喜欢黄金,我让梅娣选了十四份,无论宝石与黄金,那礼单写的都是你的名字,她们自然笑纳。”

玉生道:“你难道早想好要到小叔叔家吃饭吗?”

李文树道:“不需要早想好,我从英国带回来最多的东西,就是宝石和黄金,所以这样的礼物并不需要提前准备。”

玉生心想低声说一句自己不懂礼数,但并没有说出口,即是夫妻,他的礼数也不正是她的礼数了吗,也不必多此一句分了彼此了。

转了话头,她问他道:“还会有人娶十四位太太吗?”

他淡淡回道:“会——”

而后,忽然注道:“就像我和爱蓝,也不是一个母亲生的,爱蓝的母亲是我父亲的第四位太太,也是唯一为我父亲生了孩子的姨太太。”

玉生惊了惊,一时间失了言语。

李文树重又道:“家里只有爱蓝不知道,她母亲生她不久后过世了,所以一直将她的母亲称作是从前的李太太。与其等着梅娣有一天告诉你,我倒应该先和你说明白,你是爱蓝的嫂嫂,我的妻子。”

雨声渐渐地停住了。

寂静之中,玉生低了低声,回道:“但我不该告诉爱蓝。”

李文树道:“是,对于爱蓝那是最不要紧的事。”

灰白的天光在李文树的车子停止之后钻了出来,行驶许久,实际也只到正午时分。玉生睁了睁眼,远远望去密密的草木好似青色的云,悬浮着,随着乌云游走在一道长坡上的宅楼,此起彼伏的楼宇高墙更像片片山脉,有人在山头、有人在山下、有人在山中,缩的小小的人影不紧不慢地,滑桥般下了山。走得近了,玉生方看见人,那是人拉着人,一辆小小的人力车,一个人拉着另两个人,车前的人一言不发,车内的人拉长了笑眼,接着便下了车。

“大少爷,大少太太。”

玉生不知他们唤自己。

李文树却回了话道:“请乘车,太太。”

也不知回了谁的话,玉生回过眼去,李文树也正注视着她。她与他坐过同一辆人力车,也是像这样躲进车篷下,比肩坐着,跌宕中双臂、肩颈紧紧依着,今时今日再坐,已经没有了羞赧的理由,他握着她的手,紧握着,似乎只是怕车身摇曳。

下坡容易上坡难。玉生从前不觉得人力车原来这样慢,慢到她心里暗暗数起那高墙、楼房,延绵不绝却数不完一样。

然后玉生才发觉,原来那十四位女人也是数不完的。她无法数清那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谁是大太太,又谁是二太太呢,最小的十四太太又是谁?所以玉生便明白了,原来女人有时也如高墙,也如山脉,相连时,墙不是墙,山也不是山了,只是一片片黑一片片灰了,于是名号便不重要了,她只管叫每一个女人都是“太太”了。

直至李文树唤住了一个女人,他只唤她道:“婶婶。”

玉生才望见了那样具象的面貌。与安华姑妈相仿的年龄,但神色衰老许多一样,她披了一件毛领披肩,紫红的毛色将她那张方圆脸更衬得红润,看细了,也只是重重的脂粉,失了人脸本来的颜色。

她圆润硕大的双眼转了转虚无的泪珠,道:“梅娣打电话来过了,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呀。”

开了口,又是那样细地娇地声。玉生想起与安华姑妈喝茶时,在茶楼中听过的上海女人,她们的声音正是这样千回百转。

她忽然地望向她。

接着,她问玉生道:“你的眉毛很好看,用什么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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