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停岸之后发出了极长的最后一声鸣笛。
玉生后来也常常记起那个时刻,她挽着李文树的双手平静地走下轮渡,到达渡口上接侯的汽车前时,迎面走来了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神态自若地走在前方,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走在前方的男女经过玉生身旁时,女人摘下了帽子,回过脸说了一句英文,但她无疑是中国人的面孔。
李文树为玉生译道:“她叫她,西妮妈妈,请快一点走。”
一个女人叫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人叫做“妈妈”。玉生在错愕之中望向那年轻女人,一直到许久后她在陈太太家中第一次望见真正的菲佣,才逐渐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只是玉生此刻眼中的景色仍是光怪陆离的。而后,她与李文树走向越来越近的两辆汽车,直至望见那车前站了一个比李文树矮一些、瘦一些的男子,他正戴一双黑色镜面,不穿褂子也并不穿西服,一件长长的羊皮风衣包裹住他的整具身躯,远远望去,倒像是旁的一根桥柱,涂满黑色的漆面。只等将镜面摘下来,原来那面孔并不像桥柱一样冷。
他笑着高喊道:“堂兄,堂嫂!”
那爽朗的笑面也不像李文树的笑面。他的牙龈露出一半来,然后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李文树唤他的名字,道:“成笙。”
接着,他接过了李文树手中的皮箱,恍然似那个西洋车夫。
这个叫做成笙的男人笑着重唤她一遍道:“堂嫂。”
以至于玉生来到上海之后,很长一段日子竟以为李成笙并不是上海人。因他儒雅的面貌不同于渡口上任何人那般优越、匆忙,他甚至不像是商人,或是为李文树的李氏银号代理了许多年的银行家。
李成笙的语调缓慢,问她道:“堂嫂爱吃什么?”
他从车前回过脸来,注视她。她怔了怔,道:“现在是几点钟?”
李成笙道:“近五点钟。”
李文树淡淡道:“是吃晚饭的时间——家里的饭备了。”
李成笙笑了笑,道:“是的,姑妈为我们请了宝珠餐厅的两位厨子。”
李文树道:“成笙,你堂嫂并不吃西餐。”
李成笙忽然茫然地望向玉生,又一笑,道:“我竟猜到了!堂嫂刚从南京来,落了地难免要想起家乡的风味,刚才来的路上,我路过小苏台,已经吩咐往公馆送几道菜,大约五点半钟送到。”
李文树道:“没人比你更细心。”
李成笙道:“堂兄信里写得一清二楚,不能算我细心。”
接着,李成笙发动了车子。他最后望一眼车帘的景象,远远的轮渡上正卸下陪玉生一起来到上海的她的所有物品,包括装了层层叠叠小盒中的地契,至此是她的,也将是李文树的。
李成笙的年纪比李文树小六个年头,因家里父母早逝,从小便寄养在他的亲伯伯,即是李文树父亲的公馆内。李文树留洋那年他年岁尚小,直至成年之后才代理的李氏银号,不常看报面探听新闻的人,也会错以为李金山有两个儿子,李成笙是小儿子。
玉生那时唤他道:“堂叔。”
李成笙在车前并不回过脸来,只是笑出声,道:“辈分上你是堂兄的妻子,我叫你堂嫂理所应当,但堂嫂不要过分客气,你和堂兄一样唤我成笙就很好。”
玉生道:“成笙。”
李文树将玉生的双手放在自己的一只手中,低着眼不知望什么,注道:“成笙是我最珍重的弟弟,今后你有什么事要劳烦他,尽管说了,毕竟他是连“生气”两个字都不轻易写的人。”
玉生忽然笑了笑,道:“我也不会写“劳烦”两个字。”
李成笙也笑了,笑得肩颈微抖了抖,紧接着,车子便被他驱向一条条热闹非凡的道路。直至细雨停住,入夜之前仍迎来最后一丝光明,黄昏残影打在将要乘上电车的一个女人的背脊上,她的年纪像是和玉生一样大,提着一个学生书包。而后,许许多多和她一样大的女人前仆后继地上了电车。但这时玉生还并不知道这样一只贴着巨大香烟广告的车辆叫做电车,它载满了人,头也不回一遍遍驶离了南京路东端。玉生那时也并不知道这条路叫做南京路。
坐船的日子更长,玉生却常常是睡不着的。从渡口驶往家中的路要短得多,倒令她可以倚在李文树的肩头上睡去了,再醒来时,天已黑得分明。
他的家,他的李公馆门前点起了两盏长而瘦弱的灯盏,不是红的、黄的,只是亮堂的白。玻璃灯罩之下罩着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她睁开眼想再望真切一些,却怎么也望不见爱乔了,那是一张张生面孔,她们无一不挽起长发,低着眼,数清了,原只有四个女人。
女人们唤她道:“太太。”
亮起的灯盏更多了,飞快地照亮了肃穆的白墙与楼台,徒留余光洒在瓦石地上,再折影照向黑底白字的“李公馆”巨大门牌,那字是手写的正楷样式,仿佛能窥见残墨。门牌下的白栏庭门顶上金角尖端直刺破延绵不绝的紫藤,藤身顺势爬入一面面窗台,化作黑白世界中另一种颜色。玉生再没有望见种花植草的迹象,李成笙的车子在厅门前停住了,正停在一棵挺拔茂密的松柏前,那是整个李公馆中的唯一一棵树。
楼台倚着楼台,灯盏照着灯盏——玉生像是进入了另一个浓缩的上海。
她下了车,进入了厅门,她的披肩被一个女人收走了,手套由另一个女人递过去,她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太太。”
摆钟转着,人的双脚也转着,不知在忙什么。只有李文树的皮鞋声是平缓地,落在厅中铺开的朱红毯面,长绒正中摆了一张小小龛阁高台,高台上点着三角烛,烛火上却还吊起另一顶八合紫檀宫花琉璃顶灯,白烛攀上灯火,几乎比天光更亮。走过高台,走出毯面,走入金红的柚木地面,在一片几乎宽阔如山脉相连的小叶紫檀满雕八座长椅上落了座,接着,玉生的双眼在另一片光亮中捕到许多东西——厅角旁那一具仿佛与金小姐家中一样贵重的小小金身佛像,厅中长椅旁的两张影像,一张影像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另一张影像只是一个中年的男人。
年轻的男人是李成笙。
与李成笙并肩的女人,十八九岁,或者大一两岁,相比李成笙,她那浓郁的眉眼似乎更像李文树。但她是不笑的,只扬着脸,而将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
玉生第一次见她。
她仿着和影像上相同的神态走了出来,她的脸从那尊小小佛像后,或者是从那轮转不绝的黑檀木长梯之上转入光明处。那檀木长梯镶嵌着一大片穷奢极侈的羊脂玉透雕做头尾转角,后只通入上一条无尽的廊面,并不开门开窗,如若走上去,只看得见一些画、一些影像、一些书,还有几只巨大的珐琅瓶,琉璃彩樽。后来玉生第一次进入那里,首先看见的是李文树的画像,被撕去一半横挂在廊面尽头,从前那里是挂他父亲李金山的画像。
她走到了那顶琉璃灯下,在满堂光明中唤了玉生,但并不唤“太太”。
她唤她道:“玉生小姐。”
于是玉生如梦初醒地以为她是曼琳,或者是爱乔,又或者是一个南京人。
李文树却呼喊她道:“爱蓝。”
“玉生,是我的太太,你要唤她嫂嫂。”
那就是李爱蓝。玉生总记得她穿的那件宝蓝绸面睡袍,她将睡袍的蝴蝶带子系得很紧,也多么像李文树的系法,但她的面容并不和李文树一样永远是笑着的,只在她飞快地拥住李文树之后,才发出了低低地、几乎听不见的笑声。
玉生在笑声中茫然地望她。
直至她再唤她一遍道:“玉生小姐。”
李文树重又注道:“爱蓝,玉生是我的太太。”
李爱蓝笑了。她露出长在右颊那一个尖锐的齿牙,笑道:“您好,晚上好。”
不知为什么,李爱蓝像望着她,又像从没有正着眼望她。
玉生平静回道:“你好,爱蓝。”
然后,李爱蓝收起了她的齿牙,点下了头。她的长发卷曲、茂密非常,远观近望都如苍绿馥郁的香樟一般漂亮。她的手指也同李文树一样净白修长,正取肩头一缕缕头发打着圈,回过身,直回到了佛像后。
玉生几乎以为李爱蓝是那尊高傲的、小小的佛像化身。
李文树挽住玉生双手时,低声道:“太太,我会教育她。”
那晚玉生在入睡前,在李公馆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安华姑妈。李成笙接了一通电话后离开了李公馆,不停交替更换的餐台上只余下三个人的碗箸,玉生除了那碗百合粥之外再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因为用完晚饭不久后她如数呕了出来。坐船上时从没有这样难受,仿佛此时此刻才记起来自己是晕船的,在那张不再摇曳、不再飘荡的朱红皮面大床上卧着时,她不知天昏地暗地闭上眼前,终于握住了一双女人的手,那手是温热的,细长的,多像她逝去的母亲的手。
但李文树唤她道:“姑妈,麻烦您为我太太换干净的衣服。”
女人是穿旗袍的。
整个李公馆,玉生来时窥见的上海一角中,只有她与她是穿旗袍的。穿最老式的,宽腰立领的款式,她的菊黄领子上提的却是白梅图纹。
她低下了身,于是那图纹玉生看得更仔细了。
玉生喃喃道:“姑妈。”
她冰冷的额抵着她的额,笑道:“乖孩子——多大,和爱蓝一样大么?”
李文树道:“比爱蓝小一岁。”
她皱了皱眉道:“比你小得多,你要疼她、爱她。”
李文树仿佛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