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躲进了另一张红帘。
他的睡袍更大、更宽,可以容下两个她。所以他将她的身躯紧紧拥着,闭上眼她也深知自己的额头正抵着他的下颌,她的面部从未这样炽热,她的身躯在顷刻间变成了那对红烛,被点着了,正晦涩地燃烧着。
“你会不会讲英文?”
“不会。”
他像是和她聊起天,淡淡道:“我本来想请一个叫乌兰的女人来打理公馆,但是她是只讲英文的。如果你不会英文,那我要再另请一位。”
她并不回他的话。
“或者请安华姑妈。”
“谁是安华姑妈呢?”
他的手最终平稳地停放在她的背脊,道:“我父亲的表妹妹。”
她面上的“烛火”褪去了一些,问道:“请姑妈打理吗?”
他仍低声述道:“安华姑妈丧偶之后,常年居住在上海,与其说是为我们打理,不如说是接她来一起住下,她在上海有她自己的房地、亲友。这样想也觉得好,你初到上海总会有困惑的时刻,问她比问谁都要好,她是再好不过的人。”
她不知不觉,问他道:“什么是困惑?”
他道:“你是第一次离开南京。”
她回道:“是的。”
他笑了笑,道:“太太,我们的家在静安,即便你不讲英文,那儿也经常有洋人在游荡,也有洋人开的商店,安华姑妈熟通英文,以后她可以为你省去许多麻烦。”
她又问道:“你去哪里?”
他回道:“银号,马厩,跑马场,除此之外,我都与你在一起。”
她似乎是发了困,闭了眼,于是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了——只有风声、雨声。
风雨散去前,他与她又说了许多话,只是她记不清。隔天起来,海上升起金光,她在金光中披上披肩走到船窗前,船开到了苏州,苏州地界上也在下雪,是大雪。有人走在船板上打着伞送餐食来,她打开那扇沉重的船门,看见门外一个男人端着托盘。
男人不是李文树。盘中放了一只小小的金边碗,碗中枣红色泽,浓稠非常。
玉生在男人临关门前,问他道:“李先生呢?”
男人回道:“太太,李先生在钓鱼。”
玉生以为他在骗自己。狂风骤雨之后是冰天雪地,哪里有什么鱼呢。
盘中的小勺她拿起来,沿着碗边一勺一勺吃下去,是酸甜的口味,吃着吃着像是山楂、赤豆的口感。直吃到碗底更酸,却忽然减轻了她清醒之后的眩晕。她向来是晕船的。
这时,船外有人高喊道:“好大的螃蟹!”
李文树的声音回道:“放了它。”
玉生还没来得及挑开船窗,便听见李文树注道:“船到苏州的岸边,有膏蟹、粉蟹、黄蟹,为什么要抓起这只黑水里的蟹来占肚子。”
说完,他发现她在看他。
轮渡上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已经是他的太太。他站在船板上,在周遭成群结队的男人之中,只有他是敢于注视她的,他笑道:“醒了吗?”
李文树竟还披着那件红睡袍。
玉生点下了头,正要关船窗,他又问道:“还冷不冷?”
明明是他在外头淋雪,却问船房里的她冷不冷。她等他从旁取了一把伞,直走到了她的船窗边,在窗下,他低低注一句道:“你睡着时,说过你很冷。”
她仿佛又变成那支红烛了。
耳根红了,脸倒冻成青白色。她答非所问道:“到了吗?”
“到哪里?”
“到家,上海。”
李文树回道:“没有,我们要驶入苏州、昆山、宁波之后,再返回上海,船开快,大约五六天,当作是我们的蜜月。”
玉生道:“为什么?”
不等他回话,又问一句道:“什么是蜜月?”
李文树笑了笑,道:“度过结婚之后再难得的快活日子,就叫做蜜月——五六天之后我们到上海,下船那天是二十八,正好是婚书上的日期。”
玉生静默片刻,又忽地道:“你乘船从来不怕吗?”
“怕什么?”
“怕船沉了。”
李文树笑出声,他的笑声高昂,齿牙洁白,映得红睡袍更醒目,众目睽睽下她感到莫名地羞赧。于是她将自己的披肩又拉紧了一些,一点红也不能令别人窥见。
她听见他认真地回答道:“坐马时,怕坠马,坐车时,怕撞车,乘船时,又怕船沉没!太太,你要是常这样惊心动魄,就会忘记乘船坐马本来的快活。”
玉生低声道:“我从前看过书——”
李文树断了她的话头,道:“那是歪书。请出来,太太,我有件东西送你。”
于是玉生重合上了船窗,关紧了船门。她脱下了那件红睡袍,从箱中取出来另一件短绒旗袍换了,爱乔做给她的最后一件流苏白披肩披上几乎能包住她的半具身躯,从此以后她披了十几个年头。
船门再打开,门外是李文树。
他正系紧红睡袍,看见她,他打开手心,手心中正游着一只小小的红鱼。
她怔了怔,一笑道:“红色的鱼?”
李文树将她手心打开,那条鱼便游到了她的手心去。
他点了点头,仍然注视着她,道:“多么巧。”
然后,他找了一只小玻璃瓶,又送给了她。只是在将近吃晚饭之前,船体因迎来巨浪一阵动摇,那只装着一对红鱼的玻璃瓶子从船窗边一直滑向船外,一直沉到海底去了。
李文树本想在苏州下船,大约七点钟亮起船灯,正要回房唤玉生,只见她又睡去了。她并没有吃晚饭,也没有踏出过卧房,直至轮渡在黄浦停泊之前,她才第一次摸到了海水,也只是因为她送李文树的帕子掉了,她为他捡起而已。
他坐在床前,试着唤她道:“玉生。”
她没有回应。她睡时常常不开灯,也不点烛火,但他爱亮堂堂地睡着,所以他将箱子里的红烛又拿出来两根,点上了,暗红的烛火再一次照亮她的脸。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美的,不同于他在英国时看过的任何一种美,这种美是毫不费力的,仿佛生来就是这皮相,只是从一只琉璃瓶变成另一只琉璃瓶,越是捧着越熠熠生辉,反倒不易破碎。
他想起他登婚书的那一天,孙守业将电话打到他的房中,一遍遍问他道:“李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结识了林玉生小姐?”
他只是觉得十分可笑,如果他会倾心于孙曼琳那类女子,他早在英国结了婚。但他偏偏从不倾心于任何女子,他迫切地与她结婚,只是因为她听见他说:“玉生小姐,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时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
正如这入了夜的海面,永远不会让人生出无端的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