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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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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平从香港带回来的丝绸只有两匹上等货。

一匹珊瑚红早早地被一位常光顾的大太太订下了,在年前她要做好两条绸面旗袍与四条长披肩,分别送她的亲姐妹。那匹靛青的除留二尺给玉生做帕巾,和为爱乔做第一件旗袍外,其余的都会制成几件丝巾,供来年夏季可供挑选的不多的成品样式。玉生将那二尺布望了又望,然后去到话厅,拨了一个电话。只听电话那旁有人接起来,而后懒懒道:“喂,您好,我是孙曼琳。”

玉生道:“孙曼琳,你好——你知道我是谁。”

孙曼琳道:“玉生小姐,你在做特务?”

玉生道:“特务可不会给你做帕巾。”

孙曼琳去年做的方巾还是为送她那时的男友,也是她在金陵的同窗,一个扬州人。他擦手或者擦汗都会扔掉一张新的方巾,后面孙曼琳觉得他太过女性化,便与他分了手。

玉生并不立即回她的话。

她又道:“你的电话能不能打到兰西的教堂去?你帮我打去,说我近期不能见他,我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得知兰西的名字,他甚至要找人将兰西抓起来。”

玉生笑道:“为什么。”

孙曼琳语气中带了嗔怒,回道:“他说兰西犯了恋童罪,在兰西的国家那是禁忌。”

也就是此刻孙曼琳才如梦初醒,原来自己比玉生还小上一岁。而且要到两个月后,新年前的最后一日,正是孙曼琳满十七周岁的生日。

玉生几乎可以窥见孙曼琳半倚在那张西式长圈椅上,轻捏自己眉心的神情,她那张艳丽又从不落俗的长脸微微垂下,仿佛只是在看她养的一只鸟、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她和最时髦的女学生一样,又或者说她便是最时髦的女学生,是全南京最早在家里养外国宠物的。

玉生道:“我待会会经过教堂门前,但并不进去,我要去金小姐家。”

孙曼琳听见“金小姐”这个称号,仍然会冷笑起来。

接着,她问她道:“金莉三十六岁了,算什么小姐呢?她做了什么,难道又是那种老式的像是一百年前的款式,宽腰宽袖,又选橘红色做底,而图纹要做黄杜鹃,穿在她那具瘦又扁长的身子里,就像一串纸皮灯笼上了颜色而已。”

即便孙曼琳全揣测对了。玉生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回她道:“金小姐只不过说了一句“曼琳身上的洋装我似乎见过许多一样的”,而你记到现在。”

孙曼琳冷声道:“她信口雌黄,我穿的那一件紫洋装,我真要她在南京找出第二件她绝不能找出来。”

她挑了一挑尖锐的红甲,忽然,仿佛有人在门外唤她。

玉生听见孙曼琳不知回谁道:“不要敲门了,进来。”

电话中传来另一道声音。

一个柔柔的女孩声音,道:“曼琳小姐,车子在外头等着。”

孙曼琳今天的火气大了些。她不耐地回道:“难道我是一樽花瓶,没手没脚的,要被抬着上车么?我说了我会去,怎么催了三四遍还不罢休。”

那女孩是新请的佣仆。孙曼琳家中有许许多多个,只有三两个她记得住名字。

孙曼琳软下声来,唤女孩道:“妹妹,你去房里帮我取条毛领出来。天那么冷,偏要为一个从没有见过的人去赴会,我孙曼琳竟沦落至此。”

说完,长叹一声之后,孙曼琳还记着她与玉生通着电话,她便对着电话注道:“玉生,你要记着,姓李的和姓金的一样,都是多事之人。”

“姓李?”

孙曼琳冷冷道:“安平的四楼,昨天住下了一位贵客,我要去见一见,怎样矜贵的人物才配得上我被强迫取消和兰西去剧院的安排,去赴他的接风宴。”

玉生握着电话机的手更紧了些,她正要问,孙曼琳却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她最后一句道:“玉生,如果你也来了。”

孙曼琳仿佛还没有说完。

玉生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是她哥哥,或是她父亲,高昂地唤了唤她。

“曼琳!即刻出来。”

玉生放下电话,起身开了前厅门,门外她望见了爱乔,她在那里等着她。

爱乔道:“去金小姐家的车叫好了。”

那件白围领,是在入冬前做好的。玉生将他送的那颗珍珠坠子别在了上面,然后系在脖颈,她的衣柜中仍是靛青、雅绿两个颜色,只有白衬上去,便照出真正年轻的光彩。即便是金小姐说过,不会有比玉生更正派的小姐穿着,朱红柳绿流过之后,只余下一片碧水间正微微映出她花白的脸、手、与细长浓黑的双眉。

金小姐最爱玉生的长眉。玉生再见到她,她已将自己那道厚重的眉修去,只留下又弯又细的一条长桥,她拱起那条长桥,在虚无的镜像之中望着玉生。

金小姐笑道:“我早就想见你。”

玉生低了低浓睫,即便尊敬她,但玉生是从不垂首低脸来笑的。接着,玉生在那灰白的天光下走到她的镜前,她房中的幔帐常年不拉起来,惨白的床帐垂到冰冷的地面,猫毛一样拂过玉生的双脚。

玉生道:“您叫我来,是为了看那朵爱乔绣不好的绒花。”

金小姐终于仰起脸来。她仍将自己的脸擦得十分干净,没有沾一丝白的红的色泽,她深刻的肌肤纹理犹如刚刚下过细雨的大地,湿润之中可以窥见细纹。

“关那朵花什么事?”

金小姐嗤笑了一声,注道:“她唤我太太。”

她瘦骨嶙峋的双手伸出来,但细看,上面依然附着细嫩的皮肉。在那皮肉之中钳着一个小小的宝石戒指。

“我没有结婚,算什么太太呢。”

她将那颗戒指举高些,望了又望,道:“这是卖棺材的罗先生送的,他追我,我没有答应,难道就不能戴他送的戒指?”

玉生回道:“爱乔现在起会知道的。”

她又笑道:“知道什么?”

玉生道:“您没有结婚。”

她却只是茫然地注了最后一句道:“不,是我不会结婚。”

金小姐的房间从来没有门。折扇一般的孔雀风屏外走过摇曳的臃肿的影像,停下来,有男的女的低语,推搡着,冷哼着,仿佛是做赌局,最后是一个女人输了。

她被推到屏前,轻轻地呼唤道:“金小姐,您在?”

金小姐并不立即回她的话。

她又问道:“您在?”

“在。”

金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屏外去。她瘦的有些脱像的身躯有时却如伟岸的佛像,玉生常常望见她们恐惧地望着她,然后不知为什么又即刻将头几乎低到地上去。

“金小姐,有人来了。”

“谁?”

“他姓李。”

玉生终于听见金小姐的笑声,她的笑在许多时候都是无声的,并不露齿。一旦齿牙露出来,便显得上唇更薄了,倒像是嗤笑、冷笑的神色。

金小姐唤她道:“玉生。”

玉生转过那扇孔雀屏。

屏后是金小姐家的一整座院落,金小姐最爱种花,她的院中常年开不合时节的百花,即便入了冬,廊前也有木槿、夏菊、紫薇、桔梗这样绚丽的色泽。望清了,也分不清是真相或是假面,只有叶片是鲜绿的,绿的泛青紫色,露珠滴水成冰,细嗅之后只余金小姐身上淡淡的松叶香。但走得更近了,玉生方记起来,金小姐从不抹孙曼琳爱的那一种外国香水,柏木与雪松糅合在淡淡的皮革味之中,她仿佛曾闻过。

于是她闻见他,又望见他。在不像是中国的前厅,也不像是西洋的客厅,只是金小姐家的茶厅之中,珠黄与暗红交缠相融的长绒毯面上,他那双上等的皮鞋正无声地踱着步。

玉生平静地唤他道:“李先生。”

随后,她看见他笑了一笑,如同早见过她许多面。

他望着金小姐,又像是只是在望着她。他脱下了自己的另一件白西服,挽在手上,他穿着另一件皮革,一件赤褐皮革马甲。这时玉生相信他确有一匹马,他就像刚刚赛马回来。

李文树走近了金小姐,然后他握起她的手——他竟吻了她那只瘦的几乎没有肉的手。

玉生一怔,接着李文树便真正地注视她道:“我知道玉生小姐在这里。”

金小姐重又拱起她那对长眉,道:“难道你不说,就不能做一场巧合?”

李文树微笑道:“难道我说了,又有什么。我就是为了见玉生小姐来的,因为我到太平南路第108号去时,一位童工说你在金小姐家中。”

玉生知道他见到的是爱乔。

只有在他刚刚漂洋过海离开的那个国度,才有这样时兴的词,“童工”一说。玉生看着李文树和金小姐落座在那张巨大的牛皮长椅上,身后一个女人正悄然点上一个暖炉子,云烟升起之后,更映清那长毯之上,一张西方女人画报下摆的那尊玉像观音,四不像的厅桌正中,挂下一条长垂至地面的红榴珠帘,从前是挂在金小姐的脖颈上。

玉生又见到了李文树的烟草盒子,只是他仍不抽烟。接着,他递给了金小姐。

“从英国带回来的?”

“是。”

“这是我的礼物?”

“不是。”

李文树仿佛永远是笑着的。他浓郁的眉眼弯起,笑道:“表姐,你的礼物怎么会是一只烟草盒子?是那几顶羊皮女帽,还有几只黄金做的烟斗,那艘洋船不能载许多东西,我已托了大洋的船回来,你的礼物和波斯后天会一起到南京。”

玉生结识金小姐,仍只是结识她的名、她的人、与她在浦口的住址。于是玉生自然不知道她有一个亲表弟,姓李,是刚下英国船的李文树。

金小姐却问他道:“你为什么要给一匹马起名字?”

李文树道:“在英国,马和人一样是有身份的,不只是一匹动物。”

玉生望向金小姐,她正也望向她。如果爱乔的布绒花没有刺错叶的话,玉生此刻便要离去了,只是忽然她记起孙曼琳的接风宴,多事的李和金都在这里,那么孙曼琳还要去赴谁的接风宴呢?又或者孙曼琳是赴了一场鸿门宴。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守业开始为她寻谋姻缘,孙曼琳曾说她父亲孙守业恨不得她尽快地离开南京,最好嫁到广州、香港这两个地方,她的祖母在广州,香港那里就有两个极好的人选,其中有一个是造纸商,潮州人居住在香港,孙曼琳拒见之后,孙守业曾执意要玉生去见上一面。后来玉生送回了孙守业送来去香港的船票,上面附着那一句话:“他生产的纸在半个南京都流通,就像钱币。”

金小姐忽地道:“为什么走?”

她是问她,或是问李文树。他穿上手中的西服之后,随着她出了厅门,他的皮鞋轻踩过柔软的地面,如履薄冰地停住了。

玉生回了金小姐的话,她淡淡道:“我走了,明天会再来见您。”

金小姐冷笑道:“为什么等明天?”

玉生道:“您那件短绒披肩,明天才做得好。”

金小姐道:“玉生,我等着你。”

她仿佛又问了问李文树。李文树回了她的话么?玉生听不见了,出了门时,那阵淡淡的雪松香始终没有散去,她无声地回过脸去,李文树正在她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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