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输”碰上铜钺的那一刻,两者像是黏合在了一起,任平生在空中竟是静止了几秒,温公公表皮的蒸汽愈发明显。
不一会任平生落到地面上,两人的兵刃随即分开,任平生身形晃了晃,向后连退好几步,温公公站在原地未动,但铜钺落地声甚为沉闷。
温公公调和内息,过半晌方睁开眼,任平生的“认输”撑在地面,倒像是若无其事。
温公公道:“你这最后一招才像点样子,步行身法算得上领悟了‘空里流霜不觉飞’之境,对得起‘轻灵矫逸’四个字。至于招式嘛,动作方位倒勉强能‘任意东西’,不过其中蕴含的‘从流飘荡’之意却忘得干干净净。你太过急于求成,求胜心太切,剑随心动,怎可能舞得飘逸?”
任平生笑道:“老头,我第一次练成这三招的情景你可分别还记得?”
温公公沉思不语,陷入回忆之中。
任平生习得“鹤唳东亭”有些岁头了,第一次练成时还是个小娃娃。自己创下此招时年轻气盛,招式难免华而不实,年岁渐长后就弃之不用。
任平生那时候是个好动异常的孩童,偶然一次见了这招就缠着温公公非要学,待温公公演练了两遍之后,他居然能从头到尾一式不差地还原,喜得温公公当众说道:“此子将兴憾解门也。”
“醉漾轻舟”之时,任平生已是姑苏城内小有名气的天才少年,彼时蒯荆已离开三年,任峰终日借酒消愁,温公公忙着帮助大师兄料理憾解门,与任平生见面寥寥无几。
十岁寿宴上任平生为了宽解任峰,点起一味自己配制的、用淬阳鼎炼制了五天五夜的奇香,在众人的如痴如醉中取“认输”舞了一路自己偷偷编创的“并济”。
温公公已比年轻时稳重许多,众人面前不露声色,与任平生两人扁舟到了莲花池中央时,手脚并用爬到任平生身边,头搭在任平生肩上,醉醺醺地吐字不清:
“我已到知天命之岁,无儿无女,无亲无友,本来打算就这么乱糟糟地活一世,哪天不小心在道旁死了,尸骨也乐得凉快。今天才发现,一点点看你长到这么大,心里早就有了牵挂。你说怪不怪?你是小姐的孩子,我却老是把你错认成我自己的孩子......咳咳,我一个老阉人,好像真能有孩子似的...痴心妄想,痴心妄想啊!”
任家有慧儿,十三学艺成。醉剑汀上走,名动姑苏城。
十三岁的任平生携酒负剑,一个人在月明千里的江边醉舞“认输”。当时有墨客见了他乘风飞纵的身姿,形容“如空里流霜,起落无痕,飘然乎欲仙。”
温公公本不喜这套“流霜”身形和步法,认为其轻佻浮华。也难怪,他本人走的是庄正的路数,与任平生邪逸的脾气自然不投。
但看了任平生配合“流霜”使出的“任意”一招时,他虽是嘴硬,冷冷一哼,私心里也不由折服。天下通途之广,物象何止万千,自己非要以一条道来强令少者遵循蹈步,的确是老了。
温公公眼看面前两个少年,一个白衣翩跹桀骜肆意,一个玄袍飞扬冷面如霜,忽油然生出力不从心之感,自己和任峰为句谶言拘禁了任平生这么多年,到底是不是错了?
任平生眼见温公公沉默,微弱月光下鬓间竟好似有几簇白发,才意识到自己有很久没有细细打量过他。
温公公想着想着,忽然明白了任平生非要与自己对这三招的原因。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少年意兴此般,任平生有,温公公何尝没有?
师父退隐后,他成了满京城第一的天子禁卫,宫内宦官一辈子只能穿黑,御旨却钦赐他红衣。随虎领大将军出征那日,天子践行,御宴设在京都十里长亭之上,他银盔红袍,取天子仪典之钺,系一段垂金流苏,将“鹤唳东亭”三式舞得如见龙吟。
自古功名都属少年,可若他有意争名,天下少年都要空手而还。
早年他未闻谶言,也是这般寄望任平生,见他挥斥方遒,总是不吝嘉许。这孩子想必苦闷,为何他的态度和早年间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转念一想,自己这一生,入内宫、潜修武、领禁卫、从战将,再到在憾解门一待就是二十三年,烟雨半生,竹杖芒鞋,何曾畏惧过什么?却被一句谶言吓破了胆,畏手畏脚这么多年,与任平生的关系也越来越远。
任平生捕捉到温公公脸上神色变化,心说有门,打情感牌对老头果然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