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
翟四郎栽了不大不小一个跟头。
在离开第五驿四十五里的官道旁,他的马一脚踩进了一个尺长的沙坑,马身一个踉跄将他甩了下来。不偏不倚,翟四郎一头栽进了旁边另一个坑里,更要命的是,坑里堆了一堆半干的马粪。
本就风尘仆仆的袍子、幞巾,甚至脸上,此刻散布屎尿,景象难以描述。
“哈哈哈哈哈。。。”粮车队伍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什么笑!不许笑!你们。。。”翟四郎指着最近的几个翟府护卫怒骂,“你们也跟着笑什么!不要月钱了是不是!回去给我扣两个月的月钱!”于是站得最近的几个护卫用双手捂住了嘴巴,眼睛瞪得老大。
不得不说,若是再这样憋一会儿,他们怕是眼泪都要出来。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张校尉握着缰绳半伏在马脖子上,笑嘻嘻朝着翟四郎吹了声口哨:“使君,这下成了屎君了。”他名张金龙,是右豹韬卫悬泉府第二团校尉。
“哈哈哈哈哈。。。”人群的笑声更大,更放浪了。
每岁到了朝廷收租调时,各州官道运粮运绢帛就颇为繁忙,押运这些粮物的领头人就叫做某某使,比如运粮使,帛练使等。此次翟四郎用人、财买得来的这次运粮机会,自然可以正儿八经的称作运粮使。因沿途吃住用度皆由翟四郎私人负担,他本人年龄也不算太大,且除了骄纵一些没有其他毛病,大家也就乐意像哄小孩一样尊称他一声“使君”。
翟四郎对此颇为受用。
此时翟使君凤凰变山鸡,恨不得就地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他尴尬地杵在原地,手脚无处安放,于是一拳打到了马身上。
手掌被弹回来,他甩了甩手龇着牙道:“嘶~破马!”
“哈哈哈,使君,这马不是你阿耶送的汗血宝马吗?你怎么舍得打你的汗血宝马,等会它记仇,又摔你个大跟头。哈哈哈。。。”
“不、不许笑!昨晚是谁掷樗蒲输我百钱的?你,你,还有你,你们。。。还钱!现在就还!”翟四郎气得说话打结,毕竟他在沙州城也是小有名气的翟府少东家,不曾受过这般嘲讽。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名头在当兵的面前显然不合用。
于是他只能用昨晚的“大战”来威胁这帮猴崽子。
被指输钱的卫士立刻憋住了笑,毕竟现在谁也摸不出半文钱来。
但不得不说,这尴尬滑稽的突发事件倒是将这几日的艰苦辛劳一扫而尽,让大家轻松了不少。
“行了行了。。。阿赵,把你外袍脱下来,康阿奴,你偷藏在马车上的袄子也拿出来。。。”张金龙坐正了身体,指着远处的一块巨石道,“那里有个小泉眼,四郎去清洗一下。前方二十里就是碛口,进入碛口三里就是冷泉驿,我们先行一步,四郎更好衣就跟着过来。”
冷泉驿,莫贺延碛道上第六驿,是千里大荒漠上最中间的一个驿站。那里是莫贺延碛道上除了乌山外唯一的山峦区和补水站。
据说此山脉遍地都是晶石矿脉,晚上迎着月光会发出星星点点的光,故有些来往其间的文人墨客将其称作北辰山,取“北面的星星”之意。
与粮车大队伍分开后,翟四郎拎着各处凑来的衣服连滚带爬跑到巨石后面更衣。如张校尉所言,这里真的有一处小小泉眼。
罕见的水源将周围孕育出一小片低矮的芦苇荡,翟四郎依着这些低矮的芦苇,四下张望了下,便开始脱衣帽。
“嘶~”寒凉的天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但相较于温度,他还是选择风度,毕竟颜面最重要。他如是想。
张金龙带领大部队往前才行了五里路,就见前方风尘仆仆,一队人马踩着风沙朝这边行来。他于是抬了个手势让队伍暂停。
为首的是个四五十岁中年人,额圆面阔,宽鼻细眼,身着全副铁甲头戴红缨兜鍪。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兵,均着皮甲头戴毡帽,身挎刀弓。
来人不着痕迹撇了一眼张金龙胸前的军牌,施了一礼道:“张校尉幸苦!在下前来接应粮车。”
“郎君有些面生?”张金龙半伏在马脖子上,眸子里有些玩味。
“在下是冷泉戍领官陈其,上月才调任到此。”
“原来是陈戍主,失敬。请问陈戍主是哪支军团的?”
来人顿了顿,含糊答道:“墨离军。”
张金龙微笑道:“据我所知冷泉戍是沙州豆卢军飞管,何时交由瓜州墨离军管辖了?”
来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道:“在。。。在下不知,都是。。。都是上峰的意思。”
“哦~陈戍主身上一股的血腥味,莫不是刚猎了一头熊归来吧?”张金龙悄悄摸上了刀柄。
“啊。。。是是。。。荒漠苦寒,带领弟兄们打打野味加加餐。。。”对方尴尬地陪笑,脸上两团横肉堆砌在颧骨处,颇像一尊笑罗汉。
“陈戍主右耳上怎么有突厥人的耳洞?”张金龙突然惊奇地指着陈其大声喊道。
“啊?什么?!”来人紧张地摸上耳朵,却忘记自己戴着兜鍪,哪里露出来耳朵!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张金龙抽出横刀,大声喊道,“戒备!”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他抬手起势一刀朝对面脖子砍去!那人身体笨拙地一倒,勉强避开了这一刀。在下腰的同时,对方也抽出马上的佩刀,一个回旋朝张金龙略去,叮咛一声,刀锋划在张金龙的铁甲上,起了一些火星子。
“下马抄家伙!”
停在后方的悬泉府卫士纷纷快速下马,从粮车底下抽出十把陌刀。
银刃寒光乍现!
前面打成一团乱的歹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十把巨型大刀急速而至!
“嘭!”
十几匹马仍然保持站立的姿态昂首挺胸,下身却已经被齐齐拦腰斩断,鲜血在短暂的停顿后喷射而出,溅起一丈高!等马上的歹人反应过来,第二刀也紧接着而至!
第一刀斩马。
第二刀斩人。
短短一瞬间,十几个小兵睁着空洞的眼睛,保持着持刀的姿势从马上坠下。一时间地上残肢遍布,沙石被染上大片的鲜血,凝结成血团,在黄褐色的戈壁滩上红得异常耀眼。
翟府护卫久居沙州平时干的都是护卫农田的差事,根本没见过这场面,吓得当场呆住。
“有陌刀!后撤!”领头的佯称陈其的军官脸上肥肉惊得上下跳动,双腿一夹,掉头就往北辰山跑。剩余的几个小兵也不敢恋战,跟着头领转头就跑。
张金龙望了望前方北辰山碛口,它孤独冷漠地伏在天地之间,似乎毫无生气。
方才这个自称陈其的头领满身血腥味心绪尚未镇定,像是刚经过一场恶战。且他们身上的盔甲明显是烽燧戍营的配置,好几个小兵的皮甲毡帽并不合身。
张金龙立马判断前方应该是出事了。
“众卫士听令,急行军往冷泉戍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