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贞手握汤碗,手掌烫红了也不自知。这次的疫病实在来得突然,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若是瘟疫压不住,万一这时候。。。
他大声呼唤赵医工进来,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正欲起身,就见赵医工携了一名年轻郎君进来。
这位郎君穿着素白披袄,头上戴着风帽,全身上下包裹得就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然而这双眼睛实在好看,李思贞一眼便认出了是谁。
“元郎中来了!”李思贞大喜,上前相迎。
元白将面纱揭开,施了一礼,道:“方才去给夫人和静娘姝娘送了些驱邪汤药,来晚了。”
“无妨无妨!现下最缺的就是郎中!还要多谢元郎中紧急之下还记得照顾李某妻女,大恩不言谢!”手忙脚乱到现在,他居然忘了自己妻女还在府里,她们是否外出,到过哪里,他都没来得及回府探望询问,便径直从衙署来了鸡鸣寺。
李思贞心中颇有些自责。
他越自责,对元郎中的感激之情就更多了一层。
二人寒暄了几句便直奔正题。几人商议后决定先将城内所有郎中、行脚医以及略懂医理的人全部召集在鸡鸣寺。至于衙署的衙役,一队负责全城街坊熏烟和发药,一队负责将病逝者尸体搬至南门和西门外深坑掩埋。
随后元白跟着赵医工和李思贞来到寺庙后门处一块荒废地,这里被挖了一个大坑,衙门口摔倒去世的老妇就暂时停尸在这里。
元白踩着沙石下去,从布包里掏出一副手套戴上后,径直上手将老妇的衣衫揭开:大片淤黑和青紫血斑映入眼帘,密布全身,形状恐怖。元白又揭开其鞋袜,眼见老妇的双脚已经黢黑如碳。在场的赵医工自诩行医二十年经验丰富,面对此种可怖之状,也忍不住偏到一旁干呕起来。
元白看到老妇的双脚心中已确认九分,遂将其衣物穿戴好,踩着沙石爬上来。
他一边将手套摘下丢于火盆中焚烧,一边与赵医工确认西域黑鬼病的事。
“二十年前西域碎叶城曾爆发过小型瘟疫,发病的人身上就是这种黑斑。这病发得很快,两三天就死人,十分恐怖。据说当年西方天空出现了扫把星,大家都认为这是太后临朝专政迫害忠臣,天老爷发怒降下来的罪过,只是碎叶人倒霉,为太后担了这份罪责。后来碎叶城修筑围城把发病的人圈起来,瘟疫才得到控制,也庆幸碎叶地广人稀,瘟疫并未传到内州来,这才免了一劫。”赵医工道。
“嗯。”元白面色凝重,转身向李思贞道,“据在下观察,此病十有八九为鼠祸。”
“鼠祸?!”另外二人异口同声惊讶道。
“老妇人的家人可在寺内?”元白问道。
“在。事发后我让衙役把她的家人带来寺内监管了,不管有没有发病都不可离开柴房半步。”李思贞道。
元白在心中惊异于李思贞的心思之敏锐,动作之迅速,短短半天之内就布控妥帖。这样一个看似儒雅的读书人,办事并不迂腐拖沓。
李思贞把二人带到寺院柴房,还未走近便听到呻吟声断断续续传出来。他命人打开柴门,守门的衙役则边走边介绍道:“老妇家中贫寒,只有一个未成家的儿子。据说此人好赌,常年在城北鹊楼赌钱,一年就输光了家产。老妇没办法,这么大的年龄还时常背着篓子出城捡玉石维持家用。实在气人。”
柴房冷清,元白不动声色将披袄拢了拢,顺便把口巾捂得更严实了。
走近里屋,只见一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榻上,一个形容枯槁之人斜躺在上面有气无力的喊着疼。很不幸的是,他的身上也出现了瘀斑,甚至比老妇人还多。
元白目光锐利,眼前的景象大致符合他心中的预估。
他走到木板三尺开外询问道:“最近可有接触过鼠类或者蚤?”
那人努力呼着气,无奈笑了笑,道:“官爷说笑,穷人。。。穷人的家,哪家没有虫蚁獦蚤。。。”
元白尴尬的顿了顿,在心中翻了个白眼,道:“鼠类呢?”
那人回想了一会,道:“有。。。”说完抽了一口气,随后眼睛睁大。
元白赶忙上前掐住其人中,谁知这人抽抽几下,又把这口气自行缓回来了。这一上一下的,惹得旁立几人均皱着眉头在心中翻白眼。他们即担心元郎中染上疫病,又对这个将死赌徒同情不起来。
“鹊。。。鹊楼。。。我在那里输钱,还不起。。。打杂。。。还钱。。。他们的厨子,鼠肉。。。代替兔肉。。。”话音刚落,此人深深抽了几口气,便眼神涣散,直接归西了。
“死前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元白低声念叨,随即转身向李思贞慢慢解释道,“天山西,昆仑、祁连,以及漠南漠北高原草甸上生活着一种鼠类叫貔狸,身体肥硕善于挖洞。它们的身上常年携带毒素,人类猎捕宰杀食用未煮熟的貔狸,大概率会传染到疾病。这种疾病可以通过跳蚤叮咬或者口沫传播,发病特征就是发热、寒颤、咳嗽胸痛以及各位看到的这样,进阶成全身黑紫瘀斑,快速死亡。”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
面前躺着的这个人全身遍布黑斑,像是被地狱恶鬼索命一般。若是像这样面目狰狞,体无完肤地死去,实在是一件无法让人接受的事。
元白吩咐道:“将此人搬到寺后,与老妇一起烧了吧,骨灰就地深坑掩埋。”随即他又向李思贞禀告道,“他说的鹊楼在哪,烦请刺史带一队人过去熏烟,各处角落洒上一些烧酒祛邪,特别是灶屋,肉类要处理干净,全部焚烧。另外,沙州城内全面除鼠,全城百姓清扫房屋,务必不要出现虫蚁跳蚤之类会叮咬人的虫类。”
李思贞点头表示全力配合,既然病因源头找到了,瘟疫控制也就好办了许多。他心中卸下半口气,先一步出门去安排事务。
踏出门时,赵医工拉着元白,迫切的询问有关黑鬼病的问题,比如元白从哪里知道这个病源,又如何解救等。求知若渴化作滔滔不绝的言语萦绕在耳边,听得元白脑瓜子疼。
他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在下师承阿耶,这个病是在阿耶留下的医书里找到的。。。“赵医工还想再问,元白急切道:”我还要去城东抓药,先告辞了。“说完便溜之大吉,独留赵医工在风中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