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等会就给你削一个。”元白笑着答道。
林晚照在旁打趣道:“元郎中,你可不要太宠她了,再宠就上天了!”
“这些是什么?”李隆基不解。
“做重阳糕的模具,一些木模子,把和好的面粉往上一压,形状就出来了。”元白答道。
“嗯,如此倒是省事。”李隆基点头称赞。
“不要傻站着,动手帮忙。”元白递给李隆基一团白面。
“我、我不会。”李隆基嘴巴打结,他往周遭看了看,疾步往灶屋奔去,“我去灶屋帮忙收拾烟灰,烧火。。。”
林晚照看着李隆基挺拔的背影,想了想道:“这身形气质和这灶屋也太不搭配了,他干过粗活儿吗?”
静娘则在一旁欢喜的压着面团,嘴里念叨着:“阿耶一个,阿姐一个,元郎中一个,再给嗯。。。冷脸哥哥压一个,小裴哥哥一个。。。”
“阿娘的呢?”照夫人笑嘻嘻学着静娘嘟嘴的样子,“没有阿娘的吗,好伤心啊。”
“嗯。。。有的,再给阿娘压一个,但阿娘说自己很厉害,我就只给她压一个,就一个。。。”静娘边说边比划着,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
日上枝头的时候,巷外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
李隆基侧目望去,不一会儿门口果然响起了叩门声。
裴霖去开门,只见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手里拎着大大小小十来个礼盒。
为首的中年男子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见面前的小郎君衣着不凡气质上佳,估摸着就是主人口中的“洛阳贵人”,于是恭敬施礼道:“贵人安康,在下是沙州西街彩云铺主事安九,东家姓翟,家中排行老四,人称翟四郎。今日吩咐给两位恩人送些补品药草以报救命之恩。东家说了,不是什么珍贵的物品,还请二位恩人勿要推辞。”
裴霖掀开盖子查验,都是些上好的天山雪莲、雪参之类的补品,便吩咐来人将礼盒搬进偏房放好,再委婉下了逐客令。
林晚照一边捏着面团,一边道:“翟氏是沙州世家大族,四郎的叔父翟府君是前伊州司马。四郎一心想攀附权贵进官场,望着能有朝一日超过他叔父。可此人明经策论不行,算科倒是在行,在生意上是把好手,近两年帮翟家管着织坊和香料生意。这孩子人倒是不坏,前些日子鸡鸣寺布施还差人来帮忙了。”
元白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连连点头称赞。
林晚照把做好的糕点一一摆入蒸笼,吩咐侍女搬去灶屋,又漫不经心看了李隆基一眼。
“这几日恐怕送礼的不止翟家一个,郎中要准备好收大礼了。”林晚照粗眉一挑,朝元白投去一个神秘微笑。
元白尴尬陪笑,亦朝灶屋看了看,那边李隆基烧火不得门道,索性站在一边,指挥裴霖干活。他忍不住笑了笑。
“今日使君是否在衙门坐班?我们多做些给使君和衙署的兄弟们带回去。”元白道。
林晚照手上动作未停歇,随性答道:“他啊,他可闲不下来,今日带人去官仓数粮食去了。”
“数粮食?”元白不解。
“今年伊州三县少雨欠收,百姓缺粮食,骆刺史行了文书到沙州借粮来了。”
“借粮?伊州不是北庭都护府管辖么?”
“听闻北庭府是上了奏疏的,但朝廷迟迟不回复,不下敕书。伊州是北庭府绿洲粮仓所在,伊州都缺粮,庭州也好不到哪去。这不,南门的一堆流民大半都来自那边。怀远心软,见不得老幼妇孺挨饿,准备应下这个担子。”
其时伊州欠收、粮价上涨,元白是知晓的,半月前他甚至让下属运了一大批黍麦过去平价,但此操作容易被官府发现,起效甚微。
“今年沙州天气不稳定,收成亦平庸。”元白道。
“是。”林晚照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在灶屋那边流转,“整整两万石粮食呢,沙州两县公廨田总共才收几百石吧,杯水车薪。他忙着凑粮,又忙着抓逃犯,最近身体越来越差了。说起这个,还要麻烦元郎中抽空去给他看看,他最近咳疾又犯了。”
“这个简单,元某明天就去给使君看诊。”元白连忙应答。
林晚照捏了捏臂膀,坐下身来,感叹道:“你们不知道,沙州在籍百万亩田,实际上因为气候恶劣,可耕种的田仅有五成,这还是靠着几十年来不断修堤引渠灌溉农田而来。沙州自身要应付朝廷租调,还要负担北庭都护府部分军粮,担子实在重,一旦遭遇天灾,就得拆东墙补西墙,说服沙州各商会、世家捐款捐粮那都是常事。”
李隆基在灶屋听得一耳,天光墟的种种又在眼前浮现。有人随手掷百金买得一纸废书,有人在饥饿生死边缘徘徊。
“阿郎。。。”裴霖的声音将李隆基神思拉回。
“何事?”
“柴、柴火要灭了,怎么弄啊?我也不会烧火。”
“。。。”
裴霖把身边能烧的干柴一股脑全塞进了火炕。火势一下子变大,新蒸笼吭哧吭哧直冒白烟。
“哎哎,又救活了。。。”裴霖大喜。
李隆基扶额。
裴霖把蒸笼盖子揭开查看,紫白相间的软糯面团正冒着热气,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阿郎,原来糕点就是这样做出来的啊,真香,这味道不比王府的差呢。”
“裴霖。”李隆基想了想,吩咐道,“晚点去把衙署的书吏找来,让他拟几份转帖分发给天光墟幸存的人,名单么,找慕容拿。”
“是!”
新麦磨成的上好白面,在高温蒸腾下逐渐鼓成软软的香包,白色、紫色、黄色交杂在一起,被揉搓捏合成各种形状,有序的摆在蒸笼里。
“听闻戍边士兵一半从关内道和河北道迁来,他们是喜欢吃稻米的。但我们这地薄水少种不出稻米,怀远便和他手下那批水官在城北北府渠附近开垦了两亩良田出来尝试种稻米,种了两年今年终于有少许收成。”
林晚照一边分发重阳糕一边唠叨:“最近啊他和水官们正在拟订一篇什么用水溉田施行细则,若是将沙州诸渠用水准则统一整编出来,作为农事指导,我们的收成就有了大半的保障,届时北庭都护府的关内士兵们便能吃上家乡的稻米。”
她说着说着,面上起了一些绯红。
这份对李思贞的仰慕之情一如当初在洛阳初见他时,听他述说着安家治国之道。那时的李思贞刚完成进士及第的人生大事,满腹志气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内廷之动荡不是一个小小八品拾遗和外州刺史就能左右的,在这场荒唐唏嘘的斗争中,他们这株王朝浮萍最终还是漂到了四千里外的沙州。
“那就是说,元某和哑叔重阳节可以吃到今年第一批沙州本地米糕了?”元白笑吟吟说着,“不仅可以吃到米糕,还可以酿几坛上好的米酒,和西州杏花一并封坛,来年开坛畅饮杏花酒,岂不美哉!”
“妙及妙及!待来年重阳登高,携上家眷美酒上小梁山摆一席,届时元郎中可要记得赴宴!”林晚照欢快的拍掌,又笑哈哈朝李隆基道,“想来也是缘分,虽有唐突,但妾诚心想邀请凌少卿及侍卫们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再次下榻沙州,品尝品尝我们这边的杏花酒。”
李隆基愣了愣,一扫月余的阴郁,难得展开了一抹笑容。他一双凤眼承自母亲,不板正的时候眉眼其实很温柔,连带脸颊坚毅的线条此刻也变得十分柔和,是洛阳城中打马游街、神采丰俊的锦衣少年。
静娘高兴的跳起来拍手:“太好了!冷脸哥哥、小裴哥哥都来都来。。。”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看过去,示意静娘要端持有礼。。。
欢快的聚会一直持续到申时。
目送众人离开后,元白吩咐哑叔将留存的紫菊糕用瓦瓮封好,放入井下保鲜,随后修书一封,将灰鹞赶出了门。
正在枝头欢快的啄着爬虫的灰鹞,一脸不情愿的扇着翅膀慢悠悠飞走,顺便扑腾了一树的枯叶,散落元白一身。
“毛崽子欠打是不是?”元白叉着手斜斜望向天空,那里一片湛蓝无云,明净无邪,纯粹的蓝色与黄土院墙相得益彰。
两炷香时间后,乌头门响起叩门声,两短两长。
木门吱呀打开,先前出现过的胡商闪身而入,进到院中。
元白早已斜斜靠在廊下,也不多言,径直问道:“大海道在沙州的私仓还有多少粮食?”
只见那胡商胸有成竹道:“七月以来沙州共收新粟九百十二石,麦七百二十石,前阵鸡鸣寺布施以兴龙寺名义捐赠二十石麦面,现下共剩一千六百十二石,一半记在西街临丰粮铺,一半记在修文坊登运粮铺。大海道在沙州控粮仅占一成,大部分粟麦粮源都在世家手上。”
元白手指在木板上嗒嗒敲着,听眼前的男子报备,满意的点了点头道:“思维还算清晰。”
男子听到称赞,颇为欣慰的拱手道:“多谢少主夸奖。”
昨夜程符被发配疏勒的消息他已知晓,因此在灰鹞传来书信的时候,他特意将所辖账本一一清点了再来复命,以免一个不小心被发配关外,自己经营多年的生意落入他人之手委实不甘。
元白道:“你回去吩咐下面人把私仓清点打扫,再多准备些升斗,多安排些人手,过两日准备接待大户。”
“啊?”男子脱口而出,疑惑的看向元白,后者忍不住满脸堆笑道:“若人问起价钱来,现下沙州城新粟二十五文一斗,新麦三十文一斗,你就按双倍价钱开价便是。”
“这。。。”男子没好意思再往下问。
沙州城中富贵世家不少,往来商贾又多,就是街边奔跑玩耍的孩童也是识得一些算术的。这明晃晃地抬升粮价破坏规矩,实在打眼。不说百姓,若是州府追问起来,也怕是要惹上许多麻烦的。
元白知道男子的疑惑,并没有作解释,只答道:“去做就是,不要多问。”
男子也不敢再多一言,应了任务策马就往私仓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