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暑气渐起,绿树如葱。
冀国左相子叶之舟奉王君令撤军回国,同月,雍军兵败纳清关,将帅被俘,士气锐减。雍王闻之大怒,勒令其兵退回雍。
是夜,暖香阁偏院厢房中点灯似萤,晏温正清点着屋内由上垂送来的衣物钗箱,此时,窗外却传来几声微弱鸟鸣。
他垂眸持笔未动。
案前光点轻晃,映得墙上瘦弱身影一明一暗的颤。
旋即不过几瞬,屋门半合而开,一人缓缓走到他的身后,掀衣而跪,道:“太子殿下。”
张保有些想哭。
现下是他入蓟的第一个月,自从上次在大殿中见到殿下后,便与之再无音讯往传。
张保抬头看向眼前人,昏黄光影中他独身而立,明明是夏初离寒,可这人仍旧披着一宽长厚袍。
袍子偏大,除却坠着的绒毛兜帽,殿下整个人都像是被这衣裳牢牢困住,一眼望去,只觉莫名的沉重压抑。
殿下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念及此,张保眼眶一红,忍不住膝行上前,伸手攥上了晏温拖地的长衣宽摆,“殿下,您......过的还好吗?”
晏温沉吟不语,只盯着手中被笔墨沁透了的纸张微微愣神。
直到窗外明月落入他怀,晏温捻了捻指尖处的茭白光色,一双眸子这才后知后觉般的盈满了笑意。
他侧身垂睫,看向张保,道:“一切安好,有劳大人挂心。”
张保仰头望他,试图从这双明亮眸子中寻着些谎言和无措。
可是他忘了,太子殿下这些年最擅长的便是人前演戏。除了殿下自己,无人能看穿这人的一言一行,哪个是假,哪个又是真。
张保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哪怕是寒暄也好。可平日在众臣前的风姿绰约、能言善辩,现在在太子殿下面前,他却连酝酿在齿间的久别重逢,都说不出半字来。
晏温似是觉察到他的窘迫,笑了笑,说:“我知大人已是梁国谋士,此来只为说服冀王撤兵事宜,而今雍军败退,按理说大人也该功成回梁,不应再掺进他国王室纷杂事,可......”
张保的视线一直落在晏温身上,见他拧眉,忙小心翼翼道:“殿下直说便好。”
晏温弯腰扶他起身,“如今燕亡,我又如何担得起大人一句殿下?”
闻言,张保一怔,随即曲腿欲要再跪,但被晏温及时拦下,继而按在了一旁的矮木椅凳上。
他慌乱的低下头,小声道:“殿下切莫妄自菲薄。”话才落,耳尖却是红了一片。
晏温偏开头,“大人,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张保:“臣不敢。”
晏温瞥向角落里堆满的木箱,顿了顿,而后轻道:“叶之舟撤军前在距梁州城十几里的万宁县内,安插私兵亲信替他防守梁国,此事大人可知晓?”
“……”张保猛地起身,愕然大惊,斥道:“竖子何敢?!”
“周新王势微,各国祸肆乱起。天时人和,他又如何不敢。”晏温抬眼看张保,神情认真道:“如今我将此事告知于大人,望大人回国后能加以戒备梁都及万宁的城防事要。”
闻之,张保垂眸沉默不语。
直到许久过后,月色洒满衣裳,淌出一地涓细光斑。张保问:“殿下可知其亲信都为何人?”
晏温微微有些诧异,道:“你信我?”
“自然,”张保说:“臣始终相信太子殿下。”
晏温没有再言,他侧眸瞧着案上快要燃尽的烛台蜡堆,眸光轻滞,随后转身从角落里又找出一根新蜡,重又点亮。
他说:“我是在利用你,张保。”
张保轻笑:“臣知晓,但臣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
晏温盯着那根快要晃灭的小烛,心头泛酸,而后径直抬手,用指尖掐灭了滚烫的焰苗。接着他兀自长叹一声后,从怀中拿出一泛黄信纸,递给张保缓声道:“大人只需加强梁城城防攻事,至于其他,切莫打草惊蛇。”
“是,”张保轻道:“殿下想如何做?”
“升官晋任。”
晏温沉声道:“最好是,能将那梁州城的城门钥匙交予他们手中。”
张保有些诧异,他看向晏温,略略迟疑开口道:“殿下这是在置他们于死地......”
听他这般说,晏温只笑着瞧他,眸光戾气遍生。张保见此忽的一怔,只觉殿下与以往不同。
可当他还未察觉是何处不同时,晏温又说:“不光如此,我还要他们求死不得。”
言辞狠戾,恨意非常。
张保彻底愣住,可不过几息,便恢复往常神色,复又跪地叩首,说:“殿下之命,臣万死不辞。”
待张保走后,天光已泛起鱼肚白,晏温舒身而起,携满面倦色穿过偏院的弯绕廊道,直到尽头露出一窄小厢房。
容书正候在此处。
借熹微晨光,她看向晏温眼下青黑的疲惫,低声劝道:“公子休息罢,这般熬着,殿下要是知道,又该心疼了。”
晏温摇摇头,按了按胀痛的眉心,抬眸看向厢房,“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