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死,就怕醋不够酸。”杨原野打着趣,视线又扫了一遍架子上的其它东西,抬手指着红色包装的袋装方便面说,“这镇红香醋就得配康帅博方便面。”
易卿尘一看,笑出声来,“这店真是有毒。”
一分价钱一分货,两人从各种没听过的山寨醋里,选了瓶最贵的,拿着去前头结账。
商店老板正低头边嗑瓜子边看游戏解说视频,脑袋上三个“发旋”对着他们,像山寨版的梵高《星空》。
老话说:“一旋精,二旋楞,三旋打架不要命。”
杨原野见老板迟迟不理人,皱着眉用指骨敲了敲桌子,那人这才掀起眼皮飞速朝那瓶醋瞄了一秒,散漫道:“14块5。”
“微信支付,可以扫码么?”杨原野说着掏出手机。
“今儿机器坏了,有现金吗?”老板头也不抬,眼睛只管盯着游戏视频。
杨原野的不爽从鼻腔冒出来,大冷天懒得计较,给钱了事,可一掏兜,里面只有一张十块纸币和两个钢镚儿。
“你带钱了吗?”杨原野问。
易卿尘没反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头顶的三个旋,表情罕见的严肃。
“小尘,小尘?”杨原野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拔高了些音量,“易卿尘!”
这几个字一出,三个旋瞬间指向天花板,男人的一张脸整个显露出来,额头一道大疤,满脸的锐角,属于典型的地痞长相。
“操,易沉冤!真是你!”男人的眼睛冒着精光,冲易卿尘说道。
这男的喊小尘什么?易沉冤?杨原野心头一惊,立刻往前一步,挡在易卿尘身前,问道:“你谁啊?瞎叫谁呢!”
那人痞气笑道:“易沉冤,怎么当了明星,连你闯哥都不认识了?”
易卿尘冷淡地望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忘不了,头上有三个旋的人,我只见过你一个。”
那人对于易卿尘的冷淡并不感到意外,仍然嬉皮笑脸,“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忘了我呢?咱们也算老相识,这瓶醋哥就不收你钱了。对了,你现在住这附近?”
“无可奉告。”易卿尘收回桌上的钱。
杨原野几乎没见过这样的易卿尘,寒津津的目光里带着十足的厌恶。
自称闯哥的人抬手摸了摸新剃的寸头,咂了咂嘴:“行,有空儿来找哥几个聚聚,大家伙看了电视还说起你呢。”
易卿尘点点头:“下次吧,探监也不是每天都能探,下次提前约。”
男人愣了几秒后反应过来,发出几声冷笑:“你还是那么有意思!行,大明星,慢走不送。”
易卿尘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侧头一看,杨原野却还站在那儿瞪视着对方,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像是随时要打起来似的。易卿尘赶忙退回去,把杨原野拉走了。
“那人是谁?”才踏出小卖铺,杨原野就忍不住问道。
那人是易卿尘心底的一个阴影,是年少时的暗色记忆。长大后他从未和人提过,因为他一向习惯隐藏自己受过的苦,有人问起他的童年和过去,他总是笑笑说没什么,都很好。
所以邻里街坊总是称赞他,有时候是当着秦寒松的面,有时候是私下议论,都说:“小尘这孩子真懂事。”
什么是懂事?懂事就是拿走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再让你笑着承受所有糟糕的感觉。
是的,易卿尘一向很懂事。因为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让他可以卸下伪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人。
易卿尘抬头看去,天边悬着的是一轮明月,一年以来最圆满的清辉洒向人间,而杨原野就在这月光下关切地看着他,想要探究他的隐痛。
“他叫高闯,跟我一个孤儿院的,比我大好几岁,我打不过他们,所以总被欺负。后来我被领养了,以为从此可以摆脱,可他们还是找到我学校去,常常在胡同里堵我,要钱,或者就是无聊了,想打我一顿发泄……再后来我上了中学,高二的某一天开始,他们突然就不来了,我听说他们都进了监狱,我就再没见过他们了。”
易卿尘头一次原原本本地说出了这一切,说完,他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平静,那些蒸腾着泥土和血腥味的记忆仿佛已经非常久远。
那些曾经以为无法释怀的伤口,就这样被时间,或是别的什么抚平了。
杨原野什么也没说,只是攥着他的手心,一路牵着他回家。当电梯门轰隆隆地关上,杨原野轻轻地把他带进怀里。
怀抱里的体温让他想起小时候。小时候,易卿尘不喜欢每年的六一,升旗仪式上都是不变的一套词:“每一个孩子都是春天里的花朵,盛开在阳光下”。他讨厌这种修辞上的好心——他不是花,是峭壁石缝的野草,意外地破土。
此刻,易卿尘发觉命运是流动的,却不是风的流动,吹吹停停,而是大地的流动,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在命运里。
命运曾经拿走的,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再还给你,你要等。
易卿尘忽然觉得很幸运,他等到了,等到了那个让他不必再“懂事”的人。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可以平静地讲起小时候被欺负的故事。爱总有让人宽待万物、原宥前尘的效力。
杨原野抱着他,很久很久,久到他们终于反应过来,一直忘了按电梯楼层,再低头一看,那瓶醋也忘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