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不是“古代的琴”,而是七弦琴的另一个名字。古琴的量词是“床”,琴人们会说一床琴。不同于西洋乐器,它曾是中国古代文化地位最崇高的乐器。琴棋书画,古琴位于四艺之首。所以琴人们会给自己的琴取名字,像人一样。
易卿尘的琴叫做“朝雨”,是养父秦寒松亲手为他制作的。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离开孤儿院那一日,京北细雨绵绵,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秦寒松牵着他的手,对他说:“孩子,你生母姓易,你就还继续姓易。不过易沉冤这个名字可不好,爸爸给你改个名字,就叫易卿尘吧!往事轻如尘烟,明日一路向前。”
……
帝京公馆的这套房子处处用心,连客卧的床垫用的都是五星级酒店的慢回弹记忆棉,一床被子既柔软蓬松又不闷汗。
易卿尘洗了澡,乳木果精油的沐浴露将高级的棕糖香留在皮肤上,他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一般,游进这辈子最舒服的被窝里。
却怎么也睡不着。
身上的被子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想起今日宴会上众人看他的眼神,心中羞愤。他虽穿着昂贵的衣裳,却比光着身子还不如。
杨原野大概亦同样看他。落魄的少爷尚且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即使跪下来擦鞋,腰杆也笔挺硬气。可他呢?却仿佛成了个打扮精致的“花瓶”,什么花都能插进来。
这个圈子里,身体是最容易拿来交换的。
他想跟杨原野解释,他没有、他不是。可对方不在乎他了,只当他是一条小狗,不值得分给一丝一毫的目光。
四年,什么都变了。曾经的杨原野是懂得他的,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透过他廉价平凡的衣裳,看进他赤诚的心脉里去。
记忆仿佛又飞回了四年前的初秋,丞相胡同113号。
那天,刚出院的秦寒松躺在榻上休息,一条伤腿硬邦邦地被石膏壳子裹住。看着手机上跳动的来电名称,易卿尘眉头皱成一团。避着秦寒松,他去院子里接起电话,跟民乐团的刘会计没讲十分钟,他便挂了电话,坐在石墩上生闷气。
一阵嚣张的摩托轰鸣由远及近。杨原野摘下头盔,从他的杜卡迪上跳下来,冲易卿尘抬抬下巴。
“傻子,还跟那儿发愁呢?”
易卿尘飞过去一把眼刀,不搭茬。
秦寒松是区民乐团的古琴演奏家。几天前,为了应付部里“传统文化活动周”检查,民乐团搞了个对外的演奏会。这年头哪有人看民乐团演出?但是如果民乐不繁荣,没有群众基础,民乐团就拿不到上面的拨款,所以这个演奏会必须要搞,还得搞得风风光光。
怎么搞?弄虚作假呗。票卖不出去,就白送,单位里每个在编的人必须拉十个观众,完成指标。有些乐手常年就挂个公务|员编制,本人从来没出现过。为了演出,这种人在乐团里的位置就得有人来顶替,于是易卿尘硬生生被拉去混在里面吹南箫,现实版的滥竽充数。
演奏会顺利落幕,不巧当晚收拾现场的时候,秦寒松从朽了的舞台台阶跌落,胫骨骨折。
民乐团的会计和团长竟都跑来医院热情慰问,易卿尘本来还纳闷儿,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上面早就批过一笔钱修缮演出舞台,却被团长和会计中饱私囊了。为了堵上秦寒松的嘴,于是施以小恩小惠。
老百姓最怕事儿,本来不想计较,但是到了报销医药费的时候,问题来了。工伤和个人伤病报销比例不一样。如果报工伤,上面就很可能追查事故原因,进而查到那笔款项的问题。
于是刘会计睁着眼睛说瞎话,说那天秦老师是自愿留下义务劳动,过了上班时间不算工伤,只能报个人伤病。易卿尘气愤不已,跟他们掰扯不清,家里本就没钱,这回又雪上加霜。
“别想了,上车,跟我去个地方!”杨原野拽着易卿尘的胳膊,硬把他从石墩上拉了起来。
易卿尘甩开他的手:“我爸在家行动不方便,我今天不能陪你,你自己找乐子去。”
杨原野眉毛一挑,为自己的算无遗策而得意:“小卖部的王叔一会儿就过来伺候你爸,我给过钱了,你赶紧跟我走!”
易卿尘无奈又哀切,故作夸张地仰天长叹:“天呐!我真是要仇富了……”
不一会儿,京北最高档的购物中心,意大利顶奢西装品牌试衣间的门被推开了。
易卿尘从里面走出来,穿着一套有着繁复花纹剪裁考究的暗红色粗呢西装。杨原野闻声抬眼看过去,脱口而出一句:“卧槽……”
杨原野把这局手机游戏强退了,走上前去,绕着易卿尘打量了一圈,说道:“像!”
“像什么?”易卿尘不明就里。
“像刚从比利时留学回来的啊!”
“你在说什么?你让我穿成这样到底是要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