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并没有分毫意外。萧恒发觉,甚至是他在循循善诱,让自己找到答案。
片刻后,李寒轻轻叹口气,他很少这样叹气,似乎在怀念什么人。他道:“我曾对一个人说,君如剑器,臣为铸者。频经打磨,才能铸得一把好剑。”
“但是我错了。”
“我一直在想‘矫正’君王,把钝剑磨利。但若材料为下品,要做上好剑器是不可能的事。”李寒目光微冷,“肃帝昏庸无能,家师变法只得以失败告终。今上有野心也有手腕,但她坐在天上,眼睛不会往地上看。君王永远捍卫特权,他们永不能铸成好剑。”
萧恒缓慢道:“你要废皇帝。”
李寒说:“我要废皇帝制。”
如闻惊雷。
见他神色凛然,李寒笑了笑,示意萧恒不必紧张,“但这不是一代能成之事。这件事得有人带头干,那这个人必须是万众归服的领袖,也就是古往今来世俗意义里的‘明君’。也就是说,我要废皇帝制,首先要扶植一个‘以废帝制为目的’的皇帝。他登基的意图,是建立一套崭新的制度来废黜他自己。”
话到此处,李寒双手一摊,“无稽之谈吧。我也这么想。人人都说我是疯子,我一度也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想想看,世间怎会有如此杀身成仁之人?”
他望向萧恒。
“但将军,我见到了你。”
帐外风沙磅礴,帐中也晦暗,两人两双眼是仅存的光亮所在。萧恒有一阵没说话,再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动的这念头?废皇帝制。”
李寒声音有些悠远,“在下曾经有幸,在御史台狱待过三天。”
那是李寒想过放弃的至暗时刻。
背离青不悔没有打垮他,大雪天的宫门下,王朝的腐朽和士子的鲜血血把他压倒了。天翻地覆的三日里,他在御史台狱迈入天人之境,度过了自己地覆天翻的三天。
我要螳臂挡车吗,我要蚍蜉撼树吗。有用吗。我做的一切有价值吗。我牺牲的一切有回报吗。善人能善终吗。恶人能恶报吗。百年之后,会有人记得我吗。
我的坚持有意义吗。
我还要坚持下去吗。
浑浑噩噩间,李寒抬头,一缕天光自窗投入,将墙壁照亮。
这是元和十七年初御史台狱的墙壁,也是元和十六年初京兆府狱的墙壁。元和十七年的李寒蓬头而坐,眼看一年前的自己作诗骂君王后,抬腕在壁上奋笔而题——
我为生民叫帝阍。
……
这是死去活来的三天。时值隆冬,梅花满溪,寒冰如血。正是这芳菲死去、正义死去、希望死去的三天,李寒的尸体和落红东流了,随他的故人西去了。李渡白的魂魄新生了。跨出监狱的那天,距他成为国朝的大相还有三年。
李寒想,我要铸一把崭新的剑,从头开始。
现在他找到一块好材料了。
暗帐中,李寒起身,敛裾,双手揖抱,“此乃逆天之举,稍有不慎碎骨粉身。在下以命相邀,将军可愿舍身同行。”
萧恒从榻前立起,对他躬身一礼。
“我必不负君。”
***
隆冬已至,甘露殿便供了四尊蟠龙暖炉,入门便觉暖如春日。彭苍璧接旨在手,上方萧伯如持起茶盏,道:“辛苦彭卿亲自去西塞跑一趟。”
彭苍璧跪地抱拳,“陛下所命是臣本分所在,何言辛苦?”
萧伯如道:“依卿所见,萧恒是否会移交兵权?”
“只怕要负隅顽抗。”
“那便是抗旨不尊。”萧伯如点到为止。
彭苍璧道:“臣明白了。”
思索片刻,彭苍璧还是道:“西夔营久在萧恒麾下,若受其煽动,很可能会行从附逆。是时……陛下要如何处置?”
“擒贼擒王,贼首若肯伏诛,归顺者便减罪论处。西塞安定不久,还是少生干戈的好。”萧伯如掀盏呷一口茶,“自然,镇西将军若遵旨从事,依旧是大梁的功臣。赐镇西将军宫人二十,黄金百两,绫罗百匹,彭卿在军营里相看相看,找几个好手艺的成衣师傅,好好替他裁身衣裳。”
在军营里找人裁衣,这句话说得别有意味。彭苍璧抬头,正见萧伯如泼掉半盏残茶。
他心中一震,伏地叩首道:“臣遵旨。”
彭苍璧起身告退,打开宫门,表情微凝。
门外,孟蘅一身素面,脸色如雪。
他微微抱拳,快步出殿下阶,殿门重新掩闭,将萧伯如淡水般的声音关在门里:“孟卿来了。”
孟蘅依礼大拜,伏地问道:“臣万死,敢问陛下,是要处死萧恒?”
萧伯如徐徐拨动腕上金臂钏,并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