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闯入帐中时,萧恒正随岑知简盘膝坐在地上,见他神色惊惶,忙问:“出了什么事?”
梅道然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长出口气,道:“没事,给你捯饬了点东西垫肚子,没见着人。”
萧恒姿态放松些,一条腿支一条腿放,有点像歪斜的箕踞,笑道:“我来找岑郎讨教讨教学问。”
岑知简衣裾铺展,依旧闭目静坐,不为所动。他跟前放一只小铜香炉,里头香料殆尽,味道有些古怪,但残存的星点气息却不足以让梅道然说出个所以然来。
香炉旁陈放几只杯盏,每只都有用过的痕迹,残留着各色汁液或粉末。
地上一团揉皱的帕子,似乎有血迹。
梅道然再看萧恒,萧恒同他对视,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梅道然问:“你们在做什么?”
萧恒说:“吐纳。”
“吐纳?你学吐纳干什么?”
“养生。”
梅道然觉得自己听错了,指了指眼前杯盏,“你上战场命都不要,回来在这儿学养生?再说,吐纳用得着这些东西?里头都是什么?”
“这些不是吐纳之用。岑郎讲,夏日暑热,军中易生疾病。他试了几种方子,给大伙祛暑驱毒。”萧恒笑了笑,“战场刀剑无眼,这不,我才想学学养生术,好苟活几年。”
“将军。”梅道然叫他一声,许久无言。
萧恒坦然与他对视。
半晌,梅道然只说:“粥要凉了。”
萧恒点点头,撑身而起,对岑知简微微抱拳。岑知简也跪转向他,抱袖还礼。
萧恒打帐走远,梅道然才重新落好帐子,缓慢转过身。
油灯下,岑知简正抬头看他,眼中一无波澜,像没过从前。
自从岑知简到潮州之后,梅道然虽看顾他,但一直无言以对。他要面对的不像岑知简反像鬼祟,过去种种,他一直逃避、畏缩、不去面对。直到今夜。
今夜他迈出了第一步。
为了萧恒。
灯光稀微,盛在黑灯盏,像灰堆里一粒练废的金丹。梅道然终于敢于正视岑知简,尽管岑知简依旧无动于衷。他从岑知简对面席地坐下,问:“你想对他做什么?”
岑知简只看他。
梅道然自觉自己在他眼中是个跳梁小丑,但他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声音里有根弦绷紧,继续问道:“那天你和他说了什么?你到底告诉他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找上他?这些日你也看到了,他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岑知简已经没有回应,眼中尽是漠然。他像有些厌倦,抬手要去够那把五弦琴。
这是个拒绝交谈的姿势,梅道然深吸口气,抬手去拽他手腕。
这动作却似燎到岑知简哪根神经。他前一刻还冷如死水,突然炸雷般剧烈挣扎起来,看上去梅道然不像在拉他反像要杀他。
扭动撕扯间,衣袖打翻满地碗盏。碎裂声叫梅道然乍然松手,当即一个耳光落在他颊边。
岑知简歪在一旁,衣衫凌乱,面白如纸,眼中却半含水意,目光之冷,恨不能将他食肉寝皮。
这一巴掌制住了梅道然全部动作,他双臂撑在地上,头低垂着,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似乎要哽咽。片刻,他突然身形一动,咚地一个头叩在地上。
岑知简有些愕然,眼瞧这个七尺高的汉子跪在地上,低声喊道:“你恨我、辱我、要杀我,还是借皇帝的手惩治我,我绝无半句怨言。是我对不住你,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你冲我来!别动我兄弟……我求你了!”
灯火恹恹跳两下,一隙夜风从帐外鼓入,青烟一斜,灯就熄了。岑知简脸上的怒意失态也这么吹灭了。但他两盏眼睛仍亮着,那仿若泪意的光芒就是灯。那灯光烁烁然,像好笑,又像伤心。
终于,黑暗中,响起幽幽琴声。
平和,宁静,一无怨恨。
梅道然僵然片刻,撑身从地上爬起,行动有些滞缓。他没再瞧岑知简,打帐而出,夜风扑面,只觉脸上湿冷。
身后,一夜琴声未歇,似乎差道笛声。
***
萧恒回帐没有立即用饭,而是按照岑知简教给的吐纳之法,将全身气息走了一遍。
岑知简的确教给他抗衡观音手的法子,不过以毒攻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术。但兵临城下,萧恒别无他法。他是潮州柳州的首领,他若倒下,两州军民当即会被视为叛逆屠杀,并州昔年惨剧,他绝不能坐视再次重演。
萧恒从前不求死,但也不是一定得活。除却做统帅的责任,真论到他自己身上,那点求生之志,竟本乎秦灼。
……他想和秦灼好好过。
但看起来,秦灼并不这么想。
此念一生,喉间又是一阵咸腥。岑知简今夜拨灰所写的告诫又浮现眼前:
众生漂流六道,造无量无边业,受无量无边死,皆妄想执著驱之。持清净心,莫生妄执。
他一口血吐在地上,弯身歇了一会,抬脚踢了炉灰去掩,接过岑知简所递帕子擦了擦嘴,问:“有了妄执,要如何?”
岑知简写道:放下。
秦灼音容从眼前一闪而过,灿若花放。
萧恒苦笑道:“人生在世,谁无妄执?”
他知道自己已经泥足深陷了。但这点妄执让他感觉自己活着,真真正正、有七情六欲地活着,虽然疼,但很好。
岑知简无法开口,目光分明在说:你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