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地在西南,雨缠绵个没头,又软骨头般没劲。元和十四年初,少年秦灼入羌已逾二月,陪同的只有一个陈子元。他的居处在羌君的后宫,殿前一树杨花开得好,据说此处是羌君夫人特地为他挑选。
侍女道:“夫人说,少公琼枝玉叶,唯有此殿合衬少公身份。”
杨花素来被视作娼妓一流,秦灼闻此,反而含笑应道:“多谢夫人美意,我至此如归,十分欢喜。”
他应对得体,陈子元脸色却不好看,后来得知羌君为他重修彤史,陈子元简直要破口大骂。秦灼却面色淡淡,只抬头看向窗外,杨花缀满一个边角,四方的窗框一片四方的天。
他冷静道:“小不忍。”
陈子元低声答应,推动他的轮椅。
治腿并非只是金蝉脱壳的托词。羌地用蛊一绝,秦灼的确在这里医好了双腿,羌君更占了天大的恩情。他予取予求,秦灼自然应允。如此一来,他为了秦灼冷落整座后宫,那半年羌宫彤史盈篇缀满秦灼之名,连页殷红。
每到夜晚,陈子元总是略有尴尬,秦灼却波澜不惊般,早早沐浴熏香、摆好棋局等候。一只白猫蜷在他膝上,病弱无害得像他自己。
羌君晓得秦灼爱香,专门为他寻了珍稀香丸和古董香具,却全然不知香料只是秦灼故作浮靡以安秦善之心的障眼。自然,秦灼见此受宠若惊,忙要道谢。羌君挽住他双臂,道:“少卿,你我何须说这些。”
羌君是陈子元见过最漂亮的男人,连秦灼都无可否认,他有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和一张美轮美奂皮相。他们四目相对,秦灼恭顺地扬起脸,那样含羞带怯地叫:“香旌。”
他那样的眼神和口吻,是个人都以为是深爱至极。甚至当年的陈子元都有片刻迷糊,但多年后的陈子元一口断定:不。
如果你见过秦灼望向萧恒的目光,就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何其虚伪。秦灼爱人的眼神和很多人截然不同,他用一种审视的、怨恨的、堪称痛苦的目光凝望,直至今日,他依然无法相信自己还有爱人的本领,他可能爱得连自己都毫无察觉。当他看向你时痛极了,那他大抵爱你爱到要死了。
可当时,陈子元只能低眉顺目,替他们将门合上。那白猫受了惊,跳下他膝盖,从轮椅边蹿到桌底。
屋里渐渐有了声响,隔着帷幔和窗户,羌君喘着气说:“叫出来,少卿,我想听。”
秦灼自然如他的意。
陈子元走远了,走到庭中,满天杨花飞如雪。他擦了擦眼,握紧一只香囊。
……
现在,新君玉升二年,贺兰荪依旧阴魂不散。确切说,是秦灼再度将他招惹上身。
陈子元不说话,历史重演般,退出为他们合上门。
羌地贵族常常以纱覆面,贺兰荪将面纱揭下,露出一张堪称艳丽的脸。他眼底十分动容,轻声问:“少卿,数年不见,你一切都好?”
秦灼撑起身,邀他从对面坐下,说:“有你一直挂念,我哪能不好?”
贺兰荪握他的手,他没动,也没有反握,只由贺兰抚摸他的手指。
这动作萧恒也常做,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诚惶诚恐。贺兰却更像把玩,似乎他更像什么瓷玉之属,再价值连城,到底还是器物。
贺兰荪同他执手半晌,从袖中取出秦灼转交他的一枚玉簪,笑道:“你不知道,我收到这个,心里有多高兴。”
秦灼只垂眼,将那条汗巾撂在一旁,道:“我如何不知道?我同你是一样的。”
他这样柔声细语,贺兰荪一时不知说什么,同他十指交扣,半晌方道:“听说你这里有麻烦,我什么都顾不得,恨不能飞身前来。你有什么难处,但管和我说。”
秦灼看着他握自己的那只手,说:“的确有桩棘手之事。”
“你来一趟不容易,定然也见了,崔清将我这里围成什么样子。虎贲的家伙不顶用,要拼杀只能白白送死。萧重光……唉,他也不是什么成器的材料,镇日拮据得跟个什么似,我叫他弄兵器,尽给我些破铜烂铁,压根没把我的恩情放在眼里。我只盼着崔清快些退兵,一出囹圄便同他散伙。往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靠着这支虎贲,总不至于饿死。”
他这样控诉,听上去很亲昵,又软声道:“我靠不住他,思来想去,真正能托付的只有你。”
贺兰荪没有一口答应,仍和他比臂执手,问:“你想要多少?”
秦灼轻轻捏了几下他的指头。
贺兰荪道:“这可是个大数目。”
秦灼笑道:“这样大一笔买卖,但瞧你接不接罢。咱们这些年的情分,你还怕我坑害你?”
贺兰荪哈哈笑道:“少卿,是我猜忌你,还是你要这样试探我呢?”
秦灼转眸看他,四目相注片刻,缓缓笑了:“我自然得试探你。都说人心易变,这些年过去,我只怕君心如流水。”
贺兰荪道:“我就算是流水,也要逐着你这杨花去。”
可怜玉树生旃厦,一夕逐水作杨花。这是传唱秦灼的艳曲,贺兰荪以此调情,并未半分不妥之意。秦灼听在耳中,却只低低一笑,问:“那就算成了?”
贺兰荪道:“自然成,不过得先见一半的定钱。羌地不富裕,你也知道。”
秦灼扇了扇袖子,他新熏了香,阵阵幽香从衣间浮动。他故意打趣道:“你不富裕,那我们岂不都是伸手讨食的光脚汉?家里那么大一座玉矿,底下的铜矿上头又不知道,香旌,你好大的福气。”
贺兰荪笑道:“这百般福气,能抵得上你么?”
秦灼笑而不语,只含波看他。二人久别重逢,贺兰荪有些按捺不住,正要抱他,秦灼却往后一歪,正歪在榻上,道:“你尊重些,青天白日,外头有人在呢。”
他虽是推拒,语中却别有一股嗔怪之意。贺兰荪也不恼,笑道:“从前又不是没青天白日过。”
秦灼站起来整理衣裾,说:“从前那么多人。”
他侧脸垂首,便有一番楚楚风韵。贺兰荪也知自己说错话,忙笑道:“是我失言,少卿,你别同我计较。来,你站过来我瞧瞧,这几年腿脚怎么样,有没有再发作?”
秦灼方露了笑意,道:“再没有过。”
他走到贺兰荪跟前,轻声说:“我没有生气。香旌,我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对我有大恩。”
贺兰荪道:“你我哪里论得着这些?当年你也是十分不易,腿骨断了还好说,你常年拖着不治,筋脉也坏了。倒不是我夸口,华佗再世也不成,还得看我们那边的复生蛊。”
秦灼眼珠微微一动,说:“那蛊可金贵,我记得当年也不常养的。”
贺兰荪笑道:“何止金贵?接筋续骨,这可是羌地圣物。当年也只是为你,听说我父亲的宠妃跌坏了右脚,撒娇撒痴地要治,父亲也不过给她打了一辆檀木轮椅。”
秦灼笑道:“你这样看重我。”
贺兰荪抚摸一下他的脸颊,说:“你今日才知道?”
秦灼浅笑,却不看他。这态度有些暧昧,贺兰荪看得出他暂时不想更进一步,至少是今天——毕竟秦灼已经是独立出来的真正主君了。但同时又留了些余地,似乎他再努把力,其他的也可以。
贺兰荪清楚,不能是今日。秦灼显然没有干柴烈火的意思,今日太快。
贺兰荪说:“我一切等你。但你总要给我点东西,聊慰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