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七宝楼焚之前,岑知简和梅道然已然决裂。
但个中缘由,梅道然不肯说。
萧恒没有强迫,把话头重新放回岑知简身上,“岑知简怎么会和影子扯上关系?你和他在京中时,他有没有什么异常?”
梅道然苦思冥想,摇了摇头。
秦灼突然道:“疤。”
“那鸨母讲到,岑知简背上有道伤疤。”
萧恒轻轻吸一口气,秦灼看向他,继续道:“都说岑知简幼时得了一场重病,险些不成,那病症听起来还不像是病,倒像中毒。当时御医为他把脉问诊,说他很难活到成人。”
“还有那桩传闻。”萧恒道,“建安侯下落不明时,曾有传言是被狸猫换太子。岑知简和建安侯年纪相仿,他祖父又是建安侯和公子檀的师父,民间一度流传,他是被岑老太公效仿程婴救孤、拿孙子偷换保全下的建安侯。”
秦灼拧眉,“难不成岑知简也是影子的人?”
“不太可能啊。”梅道然说,“影子中只有青泥才会开背种观音手,要的就是更易体质、培养成万里挑一的杀手,但岑丹竹绝不是会武的材料,而且他的体质的确不好。”
萧恒沉吟片刻,“他的确不会是青泥影卫之流,但往上呢?”
梅道然对上萧恒目光,心中一跳。
岑知简会不会是影子的领事人?
种种疑问,因岑知简的突然出现而生发,又因他的突然失踪而中断。
只有找到岑知简,才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柳州黑膏被全面清剿,萧恒又专门拨出一支卫兵设立了戒膏堂。他烧尽罂粟蓓蕾后,对它的子孙根骨进行类似报复的清算,数十数百数千年来被害者对加害者的清算。从新颁布的法令来瞧,贩膏者死,食膏者在大梁律法虽不受惩处,但在萧恒的地界绝对受不到公民应有的保护。深受流毒之害的柳州人民发觉,这位雷厉风行的将军同样有着切肤之痛的血泪。
萧恒的部队在柳州驻扎半月有余,后续事宜也按部就班运行下去,他的伤口也渐渐好转。梅道然最后一次给他换药,说:“幸亏好了,这几日这个天气,再不见好怕要捂坏了。”
萧恒抬头看向窗外,天空阴沉,低压的云层里藏了雷。
大雨落在当夜,当夜倏然转寒。这时节没有存炭,萧恒叫人给秦灼那边多送了两床被并一瓶药油,又嘱咐说:“同殿下讲:之前那瓶先不用了,换这瓶冷敷膝盖,还是夜里一次。他知道什么意思。”
秦灼将东西收下,却连声谢都没回。
梅道然隔着雨幕瞧对面的窗,试探道:“是得手了吧?”
萧恒抬头看他。
梅道然忙道:“好好好,是周公之礼,是敦伦,敦伦成了吗?”
萧恒收回目光,瞧自己的右手。
梅道然见他不断搓捻指节,心下有数,又道:“这事都成了,你俩还没成?”
萧恒说:“他闹着玩的。”
梅道然想宽慰几句,但几次三番也没开口。
也是,世间多的是无情却和合的露水夫妻,往秦楼楚馆里一抓一大把是,但他二人明显脱离这污泥潭之外。萧恒虽有城府,但心肝一望就能望明白,秦灼却是难拆难解的九曲肚肠,究竟怎么想,别说萧恒,连他最近的陈子元都打鼓。
陈子元合了一手药油替秦灼揉腿,旁的话也不敢问。裤腿叫秦灼挽到膝盖上,他手搭在两边,瞧着窗外大雨出神。
似乎有侍卫闯进院,往萧恒那边去了。陈子元也没管,道:“羌君那边联系上了。”
秦灼答应一声,不说话。陈子元又道:“叫人问你的安,过几日天好了,他可能亲自来一趟。”
秦灼道:“原话。”
陈子元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他。
是一条月白汗巾,为秦灼少年旧物,底下缀着红麝珠,结了一封锦函。秦灼拆函一瞧,笺上是贺兰荪的一手楷书:
闻卿安定,不胜欣喜。愿待良辰,以叙旧情。
秦灼接在手里瞧了会,笑了,从头上拔下支玉簪递给他,说:“同他讲,我扫榻以迎。”
陈子元捧着那支簪子,咬咬牙,正要说什么,窗外忽地电光一烁,屋中乍亮时一片人影投到室内。陈子元心惊抬头,见萧恒正站在外头,跟个鬼一样全无动静。
秦灼眼底一动,冰底流水般颤了颤。萧恒避嫌,从不肯晚上来找他,如今带着一身雨汽进来,刚才的话压根没听见般,开口直奔主题:“潮州营和虎贲生了乱子,咱们得回去一趟。等雨停。”
***
三人快马赶回时,军营已乱作一团。
两拨人各持刀剑在手,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不知谁没忍住,先冲对方挥了拳头。当即一阵骂娘,纷纷撸袖子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混乱之际,有人高叫一声:“住手!”
众人尚在厮打,萧恒带去柳州的亲军已冲入营地,将两伙人强行拉开缴械围住,几个带头闹事的也被捆了带上来。
萧恒本以为是底下滋众闹事,下马一瞧,竟是程忠盛昂几个统领撂挑子不干。唐东游虽没跟着闹,却也没有要拦的心。
秦灼跳下马背,狠狠剜了跪在地上的褚玉照一眼。
萧恒虚扶秦灼一把,立马把手撤开,“都有,先领二十军棍,领完进来回话。”
他这道令一视同仁,两边都是高级将领,一块拉下去公然打了一顿。在场的都是手下士兵,只用眼看也能杀他们的气焰。当着属下的面扒了裤子公然杖责,这是打他们的脸。
萧恒不好折辱人,这次的责罚却近乎凌辱。个中缘由秦灼心知肚明,没有求情。
萧恒给秦灼倒了盏热茶,自己却没吃,干坐着。外头棍棒声响起,扑扑通通,却无一人呼痛。约莫过了一盏茶时间,梅道然打帘进帐,抱拳道:“禀报将军、少公,已处罚完毕。”
萧恒道:“叫他们进来。”
萧恒手下的程忠、盛昂,秦灼手下的褚玉照、冯正康,四员大将没一个人叫抬,全都自己支撑走进来。
程忠满面羞愧,扑通跪在地上,叫一声:“将军!”
盛昂也相继跪倒,冯正康出口粗气,向秦灼叩了个头。只有褚玉照一动不动。
秦灼看向他,冷声道:“褚鉴明。”
褚玉照和他对视片刻,又瞧一眼萧恒,唇角突然挑起一丝古怪笑容。秦灼心中一怒,正要呵斥,褚玉照已慢悠悠撩袍跪倒,不像认罪,倒像钟鸣鼎食的公子郎君席地而坐,姿态矜贵,行动却克尽礼数。
他朗声开口:“卑职拜见殿下,殿下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
秦灼笑道:“比起褚将军劳师动众,这点辛苦哪里敢道?”
他语带敲打,萧恒打断:“到底为什么事由,都来说说。褚将军,你先请吧。”
褚玉照道:“好,卑职先问萧将军一句话,当日将军与我们殿下歃血为盟,对天称道至死不负,作不作数?”
萧恒道:“作数。”
“哪怕是将军率兵,对虎贲军和潮州营是不是该一视同仁?”
“自然。”
褚玉照冷笑一声:“那就恕卑职无礼了!卑职这一双眼珠真没看出将军哪里将两碗水端得一般平来!同样是跟随将军进山剿匪,将军的战利分配全拨到自家碗里了!坚兵利甲给潮州,我们剩下的都是破铜烂铁,也罢,卑职要讲理,将军日理万机找不着人,帐下管事的统领竟嫌我们肆意闹事,要按军法处置!萧将军,你的人要按军法处置同级,算不算僭越行事?”
萧恒却先问:“老程,战利分配是归你管的。褚将军的话你也听到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程忠有旧伤,杖刑后只得伏地,深吸口气道:“将军,卑职分资是按军需分的,咱们的人头多,他们的人头少,所以咱们分得多。难不成虎贲出三百人,也要当咱们三千人的功劳吗?还有,卑职的确把兵器都分给了虎贲,将甲胄都留下,他们外人不知道缘由,将军还能不知道吗?”
话至此处,程忠突然泪下纷纷,撑地叫道:“将军,潮州哪里还有一身皮甲?段映蓝那娘们围城的时候,弟兄们把能吃的皮子都吃了!咱们能上身的就那几百身铁甲,潮州好下雨,还都生了锈。一身皮甲对虎贲军来说不算什么,对咱们来说却是命一样金贵的东西,从前没有是弟兄们拿血肉去堵,现在有了,还能看弟兄们因为缺一身皮子送死吗?”
冯正康不知内情,听了这事也面有惭色。褚玉照沉默片刻,又问:“但贵军颐指气使,张口将军闭口将军,三番五次辱及少公,也是友军应尽之礼?”
盛昂从地上撑起身,瞪视褚玉照,“贵军,友军——姓褚的,老子和你称兄道弟了十年,今日可算瞧出来,你这副南人心肝是怎么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