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飙而来的马蹄里,响起萧恒极速振鞭喝马之声。
赤衣江边揭下那张“卓凤雄”的假面时,萧恒整个人如遭雷击,一个命令没下当即抢马就走。梅道然何曾见过他这模样,忙吩咐几句,也上马跟在其后。
院子近在眼前,白马尚在飞奔,萧恒已纵身跃下马背,跌跌撞撞就往里跑。
阿双端了些豆干去院中晒,见状大惊,忙叫:“将军,你……”
萧恒理也不理,拨开她就往里冲,没跑多远,骤然刹住脚步。
秦灼仍穿一身居家的素衣袍,闻声跨出门,问:“怎么了?”
萧恒不说话,站在原地,力竭般喘着粗气,双眼几乎痛恨地剜着他。
秦灼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心中震了一震,踩屐走上前,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手势柔和地抚他的后脑,柔声说:“我在呢。”
萧恒脸埋在他颈窝,浑身打着哆嗦,狠狠抱紧他。
梅道然正赶在这时候,强行把笑憋住,过了好一会见那两人仍没放手的趋势,才揉了揉鼻子开腔:“那什么,没事哈,没事咱就得说正事儿了。”
秦灼忙把萧恒放开,自己背身理了理衣衫,萧恒已镇静下来,只是声音有些沙哑:“什么?”
梅道然笑道:“将军,你别跑马跑得连脑子都跑没了——卓凤雄啊!那么大个人凭空哪去了?”
“调虎离山。”萧恒沉眉,“他把我们支在赤衣江,又没往家里来……”
他猛地抬头,和秦灼对视时脑中一响。
“快!叫人去罂粟田,潮州营和虎贲都带上!”
***
萧恒坐在堂中,从秦灼手里接过热茶,点点头。
陈子元闻讯赶来,过程听了个大差不差,见他俩那样就来气,忍不住叹道:“丢人哪——怎么也是沙场征战的老手,叫人家一招就耍得团团转,一路跑得个灰头土脸,丢人哪!”
秦灼横他一眼,陈子元也不惧,但还是闭上嘴。
萧恒低头吃茶,神情静得有些依顺,道:“是我的过失。”
秦灼便看陈子元,“出去问问,柳州那边有消息了吗?”
陈子元也他妈不想多待,赶紧领命走了。萧恒那盏茶吃完,秦灼问他要不要再添,他摇头,秦灼便又问:“吃不吃糕点?早晨连垫都没垫。”又道:“阿双新蒸的黄豆糕,可甜。”
萧恒并不怎么吃甜食,却点头道:“好。”
那碟糕点端来,萧恒一个掰作两半,一半递给秦灼,他接了自己才吃。
秦灼看他片刻,不知想什么,也低头咬了一口,这么嚼了一会,突然想起故事,道:“记得那年吗?我拿着虎符,要挟你同我一块住,是初一还是初二?我那天回来,你在画卞秀京的雁翎刀。画完了,咱们也是这么对坐着吃糕。”
“初一。”萧恒说,“吃的合欢饼。”
秦灼只记得吃糕,却忘了吃的什么糕,闻言答应一声,不再多说。
萧恒又说:“元和十五年。”
“三年了。”
秦灼指尖沾了些黄豆粉,抬指吮了吮。他感到萧恒在瞧他,却不知是瞧他的手指还是嘴唇。
太他妈的操了。
秦灼想打断,却不知怎么开口,一会,萧恒已把视线扭走,像他是尊菩萨,这么看能把他看脏了。这一来,秦灼又觉得不如叫他一直看了。
幸亏陈子元不在,不然瘆得他起一身鸡皮;不幸陈子元很快赶回来,瞧着还是一路跑回院子,气都没喘匀:“真他妈的……那姓卓的还真带人去了那块地,五百亩罂粟田,带着人直接围了。那边百姓群居,咱们打鼠忌瓶不敢再动……我说萧将军,你还真是响当当的马后炮啊!”
秦灼神色一冷,“罂粟落果没几天了。只怕卓凤雄就是这么打算,先虚晃一枪引开你,再拿百姓作挟持,等蒴果下了就溜之大吉。”
陈子元想不明白,“你就让他买这一波能怎么?起码还没做成黑膏祸害人。”
萧恒道:“解药药引许多,但药材中罂粟必不可少。拿不到罂粟,就制不成解药。既制不成解药,也就不会为了药引去杀人害人。”
陈子元没想到这一茬,也闭了嘴,“那如今怎么办?”
萧恒站起身,“拿舆图,排兵。”
三人往厅中去,秦灼又叫人去喊唐东游褚玉照,舆图刚铺开,唐东游已急冲冲跑过来,叫道:“将军,不好了,阿霓姑娘、阿霓姑娘叫那杂碎挟持走了!”
萧恒遽然变色,问道:“你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就在罂粟地前!说咱们再耍花样,就叫将军前来收尸!”
萧恒胸口起伏两下,“她今日怎会出门?”
阿双忙道:“阿霓说出门挑块料子,我本要陪她去,她只让我在家照顾殿下。”
萧恒急声问:“卓凤雄登门那日,有没有见过阿霓?阿霓有没有什么异样?”
阿双想了想,“那日……卓凤雄给她送了只匣子,说给将军妹子捎的小玩意。阿霓见了那匣子,脸色就不怎么好,魂不守舍了好几日,这些天才渐渐好些。”
萧恒点点头,强行平复呼吸。
唐东游见他平静下来,试探道:“将军,怎么说?”
萧恒双手撑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告诉他,我一早就知道阿霓是什么人。拿她要挟我,让卓凤雄死了这条心。”
***
夜风吹动花浪,像吹一片冷火。阿霓双脚埋在花底,静静听完答复,拂泪般拂开满面发丝。
黑夜里,无数黑衣伫立花中,如同鸦群。卓凤雄挥手叫报信人退下,别过脸对她说:“你没用。”
阿霓不说话。
卓凤雄嗤笑道:“他若早将你识破,岂会留你到今日?不过是被我摆了一道,强留颜面罢了。”
见阿霓依旧无言,卓凤雄道:“你从前就捅过他的刀,今日跟我来,更是背叛他彻底,别再动别的念头。你体内的毒,重光祭刀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她所服之毒不同于观音手,从脉息看不出分毫,哪怕萧恒也未能察觉半分。
阿霓抱膝蜷坐,小声说:“我知道。”
卓凤雄不再理她,自己转身要走。阿霓垂下手腕,抚摸罂粟花朵,花色比她石榴色的新裙子还要红。
她嗫嚅什么,卓凤雄止住脚步,转头看她。
阿霓指了指他腰间酒葫芦,低声重复一遍:“酒,我也想尝。”
***
夜深,天边一轮血月高悬。
潮州营数十健儿未着甲胄,潜身山隘,下望整片罂粟花田。石侯蹲得腰酸膝痛,用气声问:“将军,咱啥时候开动?”
萧恒藏身最前首,按刀在侧,低声道:“再等。”
石侯低声嘟囔:“妈的,这些一站一夜跟站桩似的,只怕这一宿也不到头!”
唐东游忍不住道:“将军,不如咱们弄点油来,直接往下放箭烧了。”
梅道然叹道:“凭这群人的本事,你这边火光还没擦亮就身首异处了,不仅丢了性命还露了行踪,这一群人直接玩完。”
唐东游惊道:“不至于吧,这么远!”
梅道然拍拍他肩,“很至于,晚上在这些兄弟眼里跟大白天似的。这就是为什么叫你埋伏这么远,再往前,就是给人家当靶子射着玩。”
唐东游刚想回嘴,突然眼睛一直,失声叫道:“火!”
梅道然面冲他揶揄道:“等火等疯了一个。”
唐东游急声叫道:“是火!是罂粟田,罂粟田起火了!哎将军,将军你干嘛去?咱们现在冲锋吗!”
火从花田深处燃起,冲天花香化作焦臭,火光下,一个人影模糊。
阿霓因风鼓动的红裙如同火舌,赤足立在火海花海里,双目微抬,像舍利,沉静地映照十色火光。
“贱人!”
不远处,卓凤雄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紧接着一支羽箭破风袭来,直直贯穿她的左胸。
她感觉心脏剧烈一搐,不动了,在一片天旋地转里仰头栽倒。耳边似乎传来震天杀声,乒乒乓乓的击打与惨叫,她什么也听不到。她头发在花根弥漫,身体在花底冷却,鲜血从胸前一点一点涌出,像花苞绽放。原来花开竟是如同脉搏的力量。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死亡,她所恐惧、所却步、又最终拥抱的死亡,对这死亡她畏缩许久。却没想到面对之时,竟然如此平和与幸福。
在她被死亡抱住之前,先被一双手抱住。那双手托起她后脑,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里,焦急又略带颤抖地喊她:“阿霓!”
阿霓看向他,想笑,泪却先落下来,“你还是来了。”
萧恒温声说:“你是我妹妹,我怎么能不来?是阿哥的不是,阿哥讲那话,叫你伤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