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的脸从面前模模糊糊一照,像有花从骨头缝里开出来,轻轻柔柔地敷了一身。耳边远远有人叫一声:“足足一个时辰,是个硬骨头!观音手这种下作东西竟能靠自己撑过来,要不是朝廷拿他,老子就和他磕头拜把子了!”
是彭苍璧。
彭苍璧似乎擦了擦手,“留一个人看着就行了,今儿三十,都跟去吃酒吧!”
一个女人道:“萧恒本事通天,将军还是谨慎为上。”
“这小子现在这样,给他匹马他都骑不动。崔将军到底是女人家,谨慎过头。”
萧恒太知道观音手发作的大忌,但凡昏迷就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他便一直在心中默数,默到万余终于恢复了对肢体的控制,神智才算彻底清醒了。
先前那条绳子竟被生生挣断,如今新换了一条。外头似乎有歌舞喧嚣,有肉香酒香,脚步声……
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恒没有装睡,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装睡的必要。
一个青年男子闪身入帐,颇为英伟,从他面前半跪下抽出匕首,边给他割绳索边说:“趁着没人戒备,将军快同我走。”
萧恒问:“阁下是?”
“柳英英。”柳英英自知不说清来由萧恒决计不信,匆忙道,“元和十四年,我护送韩天理进京告状,你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萧恒原本生了疑心,当他用诈,但自己如何都是一个死,彭苍璧没必要贼喊捉贼这一出。这会仔细瞧他的脸,终于和雨雪纷纷中的一张脸孔对上。
萧恒咳了两声,低低问:“放了我,你怎么办?”
柳英英低声说:“我借口解手跑出来的,一会回去吃酒装醉,没人查得着我。”
萧恒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见他态度坚决,便由他扶起出帐。
今夜虽有哨子,但巡逻松散不少,远远闻舞乐欢笑声,火光缭乱确如新年。萧恒走不太成路,柳英英又是挟又是抱才将他抬上马背,替他踏好马镫递上马鞭。
突然,萧恒往他肩上一按。
柳英英转头一瞧,如坠冰窟。
城头一把炬火高烧,火光闪烁处,立出一个持弓带甲的人影。
崔清。
她将火把搁在墙头,火焰在她眼底跳动。崔清没有犹豫,冲城下拉满长弓。
嗖一声箭响破空时,萧恒用尽气力,将马头拨转,挡在柳英英之前——
箭风擦面而过。
萧恒有些讶然,但崔清似乎没有补箭的打算。她甚至没有多留一个眼神,提弓走下城墙。
柳英英搀了萧恒一把,急声说:“崔将军这是一念之仁,一会巡逻就要到,将军快走!”
萧恒没有力气讲话,只拿眼睛看他。
柳英英知他之意,道:“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得报将军一命,那我这条命得报给大帅。将军是利落人,只管自己去。这是我求仁得仁!”
萧恒久久注目他,想开口,却剧烈咳嗽起来。他向柳英英抱拳揖到马头,喘息道:“难报君恩。”
柳英英松开他的马缰,也一笑抱拳,“将军珍重。”
萧恒几乎伏在马背上,看不清表情,终于,马鞭挥落,骏马飞驰而去。
夜间野外少人,更别提是除夕,这么快马疾奔小半个时辰,萧恒不得不按马喘息。
不能回潮州,自己一旦走失,彭苍璧定会卷土重来。潮州百废待兴,如何再经得住一番战火?
萧恒而今精疲力竭,正要驱马转头,突然听不远处传来动静。静夜之中浩浩荡荡,听上去不在少数。
他身上没有兵器,正要咬牙拨马,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道:“是萧将军吗?”
萧恒身形一僵,竟有几分不可置信。
那人往前疾走几步,紧接着,石侯的声音往后大声叫道:“都尉,是萧将军,是萧将军!”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唐东游连盔都没带,一见萧恒正要失声,萧恒已轻轻张了张嘴唇,用气声说:“先走。”
他身后人马隐现,但实在说不好是什么队伍。有带甲拔剑的,有拿锄头铁锹的,夜中也瞧不清多少人,乌泱泱一股脑全围上来。
唐东游接过萧恒手中缰绳,低声叫道:“走,咱们快走!来个人快马回去通报使君,热好饭食,找几个靠谱的郎中!”
***
萧恒强自忍耐许久,半路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唐东游手脚大乱,忙带着他一马当先回了营地。
帐外,吴月曙和百姓翘首等候,一见人来忙叫道:“快进帐,军医在里头候着,剩下的人出去接应,今夜务必盯紧岗哨!”
萧恒由唐东游背下马,他这样钢筋铁骨,落在背上却出奇的轻,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胸骨。唐东游心中一酸,也不敢耽搁,将他在榻上安置好,忙叫军医上前诊脉。
军医一卷他右腕袖子,便见那尚未凝固的一道血口,灯火之下,黑红狰狞得极其可怖。
石侯惊叫一声,唐东游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吴月曙勉强镇定下来,问:“将军伤势如何?”
“在下才疏学浅,将军脉理十分古怪,瞧着是多年枯败之象。但将军作战又如此骁勇……在下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啊!”
石侯忙问:“手呢?将军的手是怎么回事?”
军医颤声道:“将军的手筋……被挑断了。”
吴月曙倒吸口气,“能接好吗?”
军医忍不住掩面,摇了摇头。
石侯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唐东游拍着他肩膀,也是忍不住打哆嗦,吴月曙瞧着萧恒那张死灰面孔,眼泪潸然而落。
士卒百姓守候在外,听见哭声一起,还道萧恒有什么万一,纷纷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吴月曙骇了一跳,忙打帐出去,急声道:“乡亲们,乡亲们快快起来,将军性命无虞,大伙快快起来!”
邹五郎站在一旁,上次他家里被抄,妻女险些被拉去卖掉,还是萧恒出手打断,他一直感念在心。如今第一个上前,忙问:“将军现在是怎么个情形?”
吴月曙犹豫片刻,还是道:“将军劳累许久,如今睡下也当休息,只是将军的右手坏了,很可能……再无法提刀了。”
他此话一出,邹五郎反而松一口气:“不能提刀怕什么,我家有些薄产,能供养将军一辈子!”
众人纷纷叫道:“只要将军人好好的,我们就算再饿死,也不会短将军一口粮吃!”
“薰娘显灵了!将军保全性命,薰娘在天有灵啊!”
百姓哭作一团,吴月曙只好劝道:“大伙都回去吧,将军得好好休息,不能再受惊扰。”
如此百姓才肯散去,士卒们也轮值戍守。第二天太阳初升,萧恒尚未醒转,哨兵已急匆匆闯进帐内,失声喊道:“彭苍璧重新折回来,说萧将军逃走,要来潮州搜人!值守的兄弟在拖时辰,使君快想想,能把将军藏哪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