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晦暗不明,大雪依旧未止。
城下士卒百姓团团围住,纷纷高声劝告。
萧恒抓刀冲向城墙,还没挤过人群,突然之间,一物从天而降,兜头障面。
一件衣裙。
吴薰所穿的青色衣裙。
他瞠目抬头,见飞雪之间,吴薰赤裎身体,提剑站在女墙之上。
那不是女人的肉卝体。
那是一块引人垂涎的肉。
萧恒猛然掉头拨开人群,一路狂奔登城。
天寒地冻里,吴薰浑身热气蒸腾。她的肌肤散发出混合着兰蕙鲜花或者八角肉桂的香料气息,先于视觉猎捕了所有人的嗅觉。她正大光明地赤身裸体,一如出生,一如死去。她饱满如面馕的脸颊,丰沃如酥酪的胸膛,柔软如羊膀的肢体,比任何的活佛菩萨的宝相都要庄严万分。在这一刻,她飞升成为哺养子女的母亲、普渡众生的神女、润泽万物的大地。所有人仰视她,那目光却是膜拜而非亵渎。
而这具无比圣洁的母亲的身体、无比高尚的神女的身体、无比芳香的大地的身体,要做一场近在眼前的献祭与赈济。
萧恒发疯一般狂飙冲向城头。
快、快、再快!
遥遥地,他听见吴薰高声叫道:“请诸君听我一言!”
“如今粮草殆尽,将士不能果腹,潮州岌岌可危。妾生于吴氏,长于潮州,大敌当前,岂能顾惜一身?无物充饥,当从妾始!今当杀身报效,烹妾以飨将士!愿众将士啮妾骨、食妾肉,坚拒琼寇,戍我潮州!”
就要到了!
即将触到她时,吴薰抬起手腕,横剑在颈。
萧恒目眦欲裂,扑上去捞她的手臂——
一股热血扑面。
她已投身跃入鼎中。
城下,众人哭叫四起,狂奔赶到的吴月曙身形一晃,轰地倒地昏厥。
***
吴月曙醒来时天色已黑。
他躺在自己榻上,麾下将领官吏围在帐内。萧恒坐在榻边,手里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汤碗。
他张了张嘴,问:“众将士用饭否?”
萧恒道:“不肯分食。”
吴月曙撑起身体,接过那只碗。
众将不忍,失声叫道:“使君!”
吴月曙木然抬头,目光之处,宝剑已重新悬挂壁上。
众目睽睽下,他抱起碗,吞下第一口汤。
***
三日后,琼兵再度攻城。
十日后,琼兵再度被坚拒城外。
段映蓝如何也没能想到,断粮三月有余的潮州、存兵不过千数的潮州,竟还拥有如此可怕的军事力量。
第十日,琼兵收整旗鼓,再度围城。
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大雪初霁,夜中更是冻得怕人。萧恒打火把往军帐走去,众军士瞧见他,像瞧见什么洪水猛兽,纷纷低头避让。
吴薰就死当日,这个人从一片混乱中走下城头。从沸水中持出那具蜷缩焦烂的身体,拔出长刀,动作利落地清理内脏、分解、割肉,最后将骨架放入锅中。
面无表情,用刀娴熟,像个宰杀牲畜的刽子手。
萧恒走到帐前,照例将火把递给哨兵。
哨兵瑟缩一下,没有去接。
萧恒说:“暖手。”
那火把却似能蛰手,哨兵喏喏,终于接过。
萧恒管不住人心,也没工夫去理会,快步打帐入内。
喝下那口肉汤不久,吴月曙就呕出了血,又是一场大病,如今依旧卧床难起。他眼下两团乌青是两撮死灰,直愣愣看着萧恒,说:“将军坐吧。”
萧恒仍站着。
吴月曙低声道:“我虽未到外头去,却也听了消息,琼兵丢了耐性,又有攻城之势。我想问问将军,潮州还能支撑多久?”
萧恒道:“没有口粮,琼兵再度攻城之日,就是城破之时。”
吴月曙一愣,哈哈笑了两声:“还是如此,还是如此啊!”
他的替换衣裳已经烹煮一空,只得穿官服卧病在床。他衣上刺一只雀子,萧恒不认识,但知道是禽鸟。吴月曙这样的官,竟还是披了一张禽兽的皮在身上。
萧恒说:“若有口粮,就还能守。”
吴月曙两眼空空,“今时今日,哪里还有口粮?”
“这就是我当日的计划。”萧恒看着他,“使君遭过饥荒,见过人食人。”
吴月曙说:“现在连尸体都烹完了。”
萧恒道:“我说的不是尸体。”
吴月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而萧恒仍沉沉看他,那目光前所未有。
吴月曙听见自己问:“你要杀吃活人?”
萧恒点了头。
腾地一声,烛火大噪,满帐闪动着诡异的血红色的光。一片血海般的火海里,萧恒的影子黑烟滚滚,里头跳出一只狼头狈身的妖魔。原来他的英姿焕发下是恶煞厉鬼,他的战无不胜是邪力作祟。恐惧火一般烧得吴月曙体无完肤,他眼看萧恒撕掉画皮,放出一只足以把潮州倾覆为人间炼狱的禽兽。
吴月曙喃喃道:“你疯了。”
“当今之际守城最重,士卒先不能动。尸体已然食尽,我会安排,先死囚,再余犯,再不治,再将死,再老弱,最后是将士。”
吴月曙爆发一声大叫:“不行!”
他汗如雨下,伏在榻上气喘吁吁:“吃人之行,禽兽之举!阿薰已然不幸,她是大义相报,求仁得仁,我可以不算!但我身为一地长官,岂能再逼死百姓、分食百姓?你用能不能守城作为标准来列吃人名单,你这是把人命当草芥,只从利用价值来看!天下人命无分贵贱,如今尚在王治之下,我绝不会任你行此泯灭人性之举!”
萧恒道:“是王治,王治之下即将绝户的潮州,没人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