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东游被带下去,院中稀稀落落站着他们几个人。
秦灼深吸口气,再次与萧恒对视,想大笑,一开口声音却骤然颤抖,到底没挤出一个字。
萧恒一言不发,走上阶去,抬手给他擦了把脸。
秦灼微微错愕,萧恒已然走到他面前,他的视线也从俯视换到仰望。灯笼朦胧如月,他只知道,自己再受不住萧恒这样的目光。
下一刻,他突然抬臂抱住萧恒,紧紧抱住,脸埋在他颈边,浑身抖若筛糠。
萧恒也默然环抱他,片刻后,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回来了。”
他的气息吹在耳边,又烫又冷,秦灼顿时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开,深吸口气,攥把脸高声道:“摆宴,吃酒,给萧将军庆功!”
***
闭门已久的秦灼府邸终于再度热闹起来,阿霓闻声赶来,见了萧恒便扑上去。萧恒被她冲得往后一退,一手扶住她后颈,一手按在刀柄上还没撤下来,低声问:“烧了几日?”
阿双道:“烧了三日,睡了四日,刚好了些便光脚出去,萧郎回来了,可算有人管她了。”
秦灼笑着打圆场,“阿霓可不得了,前几日有人要刺杀我,她还救了我一命呢。只是也太冒险了。”
萧恒目光一动,低头去看阿霓。阿霓正触到他臂上伤口,抬手仍见血迹,抱住他大哭道:“我改了、我改了……”
秦灼笑道:“别冷脸了,她晓得错了,以后慢慢来吗。”
萧恒叹口气,手离开刀柄,轻轻拍了拍阿霓肩膀。
阿双一会便领阿霓回去,剩他们一桌男人不醉不归。陈子元和萧恒碰了一杯,问:“怎么这才回来?”
“叫段藏青抓了现形,十个人都折了进去。”萧恒说,“这次是不死不休了。”
秦灼听他这么一提,心里有些不对劲,“怎么?”
萧恒说:“我刺瞎了他的左眼。”
陈子元倒抽一声冷吸,叫秦灼在桌下踢了一脚。秦灼道:“刀剑无眼是兵家常事。你呢,有没有受伤,路上怎么耽搁这么久?”
萧恒静了一下,道:“我发作了。”
秦灼没说话,自己吃了一杯。陈子元忧心忡忡地瞧他一眼,又转头问萧恒,“不应该啊,你去劫粮是绝密,只院子里我们几个知道,段藏青怎么会得了消息?”
他沉吟片刻,“难道有奸细?”
萧恒思索一会,缓慢摇头,“我扮作琼兵入营,很可能在路上就被识破了。”
“眼下要紧的还有件事。”褚玉照倒满杯酒,看向秦灼,“我叫人出去打探,各州都没什么存粮,只怕粮食买不回来。所幸萧郎平安归来,多少从段映蓝那边劫了粮草,但只够短时需用。今日的哨子新报来消息,琼兵东进柳州夺城搜粮,只怕不日就要卷土重来。”
他低声道:“殿下,壮士断腕,当在今日。”
陈子元当即叫道:“潮州就是条喂不熟的狗,殿下,不要就不要了!”
秦灼看向萧恒,萧恒沉默片刻,道:“他们说的对,你保潮州,得不偿失。”
秦灼举了举杯,颔首道:“我有数了。”
酒阑人散,杯盘狼藉,陈子元二人相继离去,萧恒却没有走。屋里红烛烧了一半,秦灼脸上微浮酡红,眼神却仍清楚,抬头问道:“还有话要对我说?”
“是。”萧恒直直望向他,郑重道,“我刚到潮州那天冲撞了你。但我对你,不是儿戏。”
秦灼胸口砰地一响,淡淡道:“这事都过去了。”
萧恒目光投来,像两束冰冻的火。他低声说:“少卿,我在路上观音手发作,差点死掉。那时候我才明白,要不来你一句话,我死不瞑目。”
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秦灼是个聋子也听得出。他一时无言,手指拨着杯盏,有一下没一下转了一会,终于停指将它倒扣在桌上,说:“你今日回来,想必也听了那支曲子。先前那个上巳节,你去酒楼里找到我,也见了那面屏风。屏风上那个穿女人衣冠的是谁,你眼神这么好,定然也瞧得一清二楚。”
萧恒只说:“又怎么样。”
“我从元和十年就开始做这行当,咱们见面那年才逃出来,整整四年,四年里我见的人只怕比寻常妓子见的还要多。”秦灼微笑道,“我不是什么好人。现在我告诉了你,以后你和我在一块,可以毫无芥蒂、不觉得脏?这句话说给你听,你自己信吗?”
秦灼含一丝笑,想表现得更游刃有余一些。但话未毕,他浑身已微微战栗,又急又快地灌了烈酒般,血都有点沸。他知道那不是羞耻而是兴奋。他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似乎终于扼住萧恒的死穴:把这些事公然揭给他,是个人都会退了。但以后回过味来,那兴奋又让秦灼毛骨悚然——他既想推萧恒赶紧离开,又迫不及待地要他的答案。
于是萧恒开口了。
萧恒迎着他目光,平静说道:“我杀过三千六百余人,九年时间,平均下来每天杀一个。我杀第一个人时十一岁,一刀要了他的命。去年我虐杀了一个人,从肩胛开始,一寸一寸捏碎了他两条手臂的骨头。”
他说少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