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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霓的病并不好治,也不能见水。萧恒便亲力亲为,一应由自己照料。他一个男人,做这些多有不便,但这病会染人,他也不肯叫阿双。但好在事事注意,阿霓也渐渐好转起来。只是神情瑟缩,仍有些怕人。
出乎意料,秦灼却对这女孩子十分爱怜。一是因为恻隐,更多的却落在她的面容上。阿霓生了一张同他梦中月里的女孩子极其相肖的脸孔。他早年便冥冥感知,那会是他未来的女儿,如今瞧见阿霓,便像瞧见水中倒影真正的主人。
秦灼素来是这个性子,环环相扣的计划只信人力,但一些心证缘分之事,一股脑全丢给光明神信仰。说到底,玄虚之事,不过图个慰藉罢了。人活着够苦了,若慰藉还要真凭实据,何必给自己找这个不痛快呢。
经过邹五郎一事,吴月曙又登门造访一次,道谢之际更有和缓之意。伸手不打笑脸人,秦灼便将上次奏折一事揭去不提,也一副笑容同他周旋,俨然是捐弃前嫌的模样。
秦灼叫人给他奉茶,“使君可曾向朝廷请赐赈济粮?”
吴月曙叹道:“早就递了,不瞒少公讲,潮州已经五年没有收到过赈济了。”
秦灼皱眉问:“户部不管么?”
“在下上书问询过,户部却讲赈济粮年年发放,虽是陈米,但总够全州百姓一季之用,但这些陈米在下却没有收到分毫。朝廷也曾遣使调查,最后竟说在下监守自盗,高价将赈济粮兜售牟利,好发此国难之财。”吴月曙苦笑道,“少公问问百姓,应当都有印象,在下一度被停职查办,还是百姓闯去按察使衙门据理力争才替在下讨回的公道。”
秦灼思索片刻,“俗话说空穴不来风。我断没有使君中饱私囊之意,只是监守自盗的说法总要有个起因。”
吴月曙说:“这也是在下百思不解之处。在下亲自去找过督粮官,说是粮车被劫了。”
“既然有因,为何不曾立案?”
吴月曙涩声道:“这就是此案的荒唐之处。前前后后这么多次,督粮官却招供,劫粮的只有一个人。要知道运粮走的都是官道,更有官兵护送——一个人,还是在潮州境内,何其可笑!这样如同捏造的证词,朝廷怎么肯信?在下被开释之后,四处寻访售粮商人,这些人有的泥牛入海,有的堂而皇之什么都不怕,在下要跨州缉人,却经其他州府多次推搪。在下只能自行走访推演,发现私商兜售的陈米也远远不足朝廷下拨之数,剩下大半都失之踪迹。在下无法,向京中递折奏请面圣,五年了,却是毫无答复。这桩悬案多年不决,在下实在想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门外突然有人问:“粮车被劫,是在潮州境内?”
吴月曙闻声抬头,见萧恒带刀走进来,点头说:“正是。”
“送粮的人里留了活口?”
“有活口,活口不少。”
“死者都是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在咽喉处,是刀伤。”
萧恒默了一会,说:“是皇三子。”
吴月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皇三子?”
“从前的永王。”秦灼接口,“肃帝的皇三子,废后卞氏所出。”
吴月曙摸不清头脑,“这、这和永王有哪门子关系?”
秦灼也望向萧恒。萧恒从堂间立住,说:“潮州与柳州毗邻,柳州是永王的封地之一。中原数年大旱,永王治下各地却没有粮荒,很受肃帝表彰。”
吴月曙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永王劫粮做自己所用,向肃帝来表政绩?但……这些粮食也绝对不够啊!”
“所以他派人高价兜售。所得银两再低价多买些高粱糟糠,代为赈济,人勉强不被饿死。剩下的钱,中饱私囊。”
秦灼会意,低声道:“留下活口就是为了供出这奇之又奇的口供,要么咬定使君主守自盗,要么就顺势做成疑案。”
萧恒点了点头。
吴月曙喃喃道:“一个人去劫官道……可这样通天的本事,哪是常人能行?”
萧恒说:“总有人行。”
吴月曙急声问:“萧郎门通路广,又这样清楚内情,可是听到过什么风声?”
萧恒看他一会,嘴唇动了动,秦灼却突然开口:“使君,萧庶人已式微,这些事多说也无益。横竖朝廷的粮现在也拨不下来,你我不若合计合计眼前的打算。”
他端了端茶盏,不着痕迹地瞧了萧恒一眼。萧恒虎口卡紧刀柄,一会就掀帘出去了。
吴月曙却没有吃茶,声音略带焦急,问:“听少公的意思,是肯再次援手?”
“我的人已经出去买粮了,但时日要长,能购得多少也不好说。”秦灼看着他,“这不是我第一次援手,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城中存粮能不能拖到买粮回来,就要看使君的调度本事。”
“少公要多长时间。”
“最短三个月。”
吴月曙咬咬牙,“成!若蒙少公一言九鼎、不弃潮州,我愿与少公立下字据,散粮之日,就是在下相托军印之时!”
民情紧急,吴月曙无暇多待,一会便走了。
陈子元从旁听了半天窝了一肚子无名火,冲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从前怕咱们带累潮州,恨不得一封折子举发干净。现在粮荒起了,怕殿下丢手不管,又上赶着赔笑脸充孙子,真他妈的势利!”
秦灼瞧着手边墨迹未干的据状,摇头嗤笑一声:“文人迂腐,立据——只怕他也清楚,我如今也不是余力绰然了,但凡力有不逮,就会毅然决然地弃掉潮州。他这是把底儿押上,要拴我呢。”
陈子元问:“殿下要入这个套?”
“我说了不算,粮说了算。能买着粮都不叫荒,真正的荒,是有钱,无粮。”秦灼将冷掉的茶盏放下,“萧郎往哪边去了?”
“八成瞧他妹子去了。丫头这两天认字呢。”
秦灼点点头,起身说:“我去瞧瞧。”
近来阴雨连绵,虽是白天却没个日头。室中昏暗,或许为了看书缘故,窗边灯台仍点了小指长的半截红烛。萧恒半个影子被削在窗上,像挂着身新剥下的人皮。
秦灼在外止住步子。
阿霓素来郁郁,也不想同阿双学女红,倒愿意识字。这时节又不好买书,秦灼便不拘什么都给她拿来一些,竟还是积灰的佛经居多。
乱雨敲屋,百千瓦鸣,如百千鬼哭声。女孩声音清凌凌念道:“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
她像不认得字,话音一顿。萧恒已经接过来,平静、严酷地说:“果报还自受。”
如同宣判。
秦灼静立许久。
帘外雨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