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着秦灼问询的目光,喉头滚动一下,说:“殿下,白龙山在正月十六那天——就是咱们离京那天发生雪崩,直接塌了大半个山头。山上无人居住,本当没什么伤亡,却找到百余骑兵的尸首……是徐启峰手底下的一支分队,没有一个活口,只怕萧六郎也……殿下,殿下?殿下你别吓我你说话!”
秦灼攥紧书册,静了一会才问:“尸骨呢,尸骨也没有找到吗?”
陈子元犹豫道:“白龙山常有野狼出没,这时候又没什么野物猎食,只怕是……”
秦灼沉默了。
陈子元瞧他脸色一时没敢说话,半晌才问:“还继续找吗?”
秦灼说:“继续。”
陈子元冲阿双分了个眼神,自己便放轻脚步掩门退下。
蜡烛烧了一半,灯火渐昏,秦灼仍拿那本簿子看,但许久也没有翻动一页。
阿双悄声上前给他添茶,偷眼瞧他,秦灼面色倒仍如常。但阿双却觉心口酸涩,忍不住说:“殿下,你别难过。”
秦灼没有看她,只说:“我不难过。”
阿双有些讷讷,低声道:“是。”
秦灼不再说话。
阿双便知他不欲人打扰,正要蹑步退下,突然听见一声轻响。
秦灼放下那册簿子,扭头看向灯火。
“死要见尸,我不难过。”他说。
***
秦灼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不过两月潮州百姓也就知道,这些年一直救济上下的甘郎来了。一时感恩戴德,只欲当面道谢,秦灼却避开这个风头,只叫陈子元一一去见,自己反而随褚玉照策马往深山丘陵间去了。
如今天气暖和,山色翠微,秦灼抬头远望,对行在身边的褚玉照说:“能找着这么个所在,辛苦你。”
褚玉照笑道:“前几年折冲府遵命垦山,我便发现这边走势极好。前头有两座断崖做屏障,后头又有崇山峻岭,撤退可以及时。还有一个好处,这边从前多有豺狼,方圆数十里都无人居住。”
秦灼颔首道:“进退得宜,练兵佳地。”
他认镫下马,褚玉照也跳下马背,先一步攀过陡坡,伸手拉他上来。
一道削峰遮挡后,山腹间陡现一片阔大平野。
平野上,浩浩荡荡的士卒列队如麻,着黑甲,提刀负箭,足有三千之数,兵器落地时只觉山间一震。
骁勇善战者,精通数技者,忠君明义者,效死捐生者。
历代秦君之臂膀,卫队虎贲。
褚玉照站到众人面前,转身向秦灼抱拳跪下,“卑职褚玉照,率麾下虎贲军参见殿下!”
他身后众军同时跪倒,动作整齐划一,齐声叫道:“参见殿下!”
秦灼上前一步,高声道:“诸君请起!”
“承蒙诸君临危不弃,大恩大德,我必当厚报。今日诸君因我离乡背井,来日我定叫诸君衣锦荣归!”
***
二人日暮回城,刚进院子,石侯便匆匆迎上来,面色十分焦灼,说:“您二位去哪里了?使君都急疯了!说出了大事,请甘郎赶紧去一趟!”
秦灼与褚玉照对视一眼,再度跨马出门。
公廨里,吴月曙正急得团团转,一见二人前来,忙喝退衙役,将一份名帖递到秦灼手里。
秦灼打开一瞧,眼皮轻轻一跳,口中却只淡淡道:“徐启峰,这位不是南秦的将军么,这么大老远的,拜访使君所谓何事?”
“何来拜访,这是叫弓箭手射到城墙上的。”吴月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徐启峰率兵七千威逼城下,递上这份帖子,要我交出南秦的少公秦灼。”
秦灼将帖子递回去,笑道:“使君莫不是托我找人?只是不知这秦灼身长几尺,面目如何?”
吴月曙把一幅画像递给他,不说话。
秦灼打开一瞧,轻笑一声,“原来是我。”
他将画像啪地合上,抬手递给褚玉照,笑吟吟道:“使君,徐启峰一个南蛮将领带兵而来,到底是什么图谋你不明白?使君若要听他离间,我也没有法子。”
吴月曙咬牙道:“不能交出秦灼,徐启峰就要率兵攻打了。”
“他要打,你就同他打么。”秦灼仍面含笑意,“南秦的将军来打大梁的州府,这叫谋逆作乱。朝廷能不管这万里饥民,但一旦危及龙椅,陛下就不会置之不理。万代陛下一个样。为今之计,使君最好是坚壁清野、拒不出城,徐启峰讨不到好处,捱几日就走了。”
吴月曙见他神安气定,分毫不见慌乱之态,一时也拿不准他的真实身份。而褚玉照也勘合了折冲府的兵契,严加布防,全体将士严阵以待。
如此颉颃十日,又有一封书信射上城头。
当夜暴雨如注。
窗外雷鸣隆隆,褚玉照立在堂下,拆开信封时双手一顿。他抬眼一瞧,秦灼正与吴月曙对坐堂中,对他点了点头。
这封信只有一句话。
褚玉照语气生硬地念道:“告诉秦灼——我拿着他想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