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手指转着空盏,语中含笑,口气却很疏淡:“使君太瞧得起我了,我就这点儿家底,两三个不中用的兄弟。鉴明是最有出息的,供着朝廷的公职,还做着使君的左膀右臂。剩下我们几个读书不成、习武不能,走南闯北地做买卖才有一口饭吃。如今累了一身病,只想投奔鉴明安生安生,我尚自顾不暇,还能有什么图谋呢。”
吴月曙定定看着他。
他脸上通红,身形也有些不稳,众人以为他要丢掉酒杯时,吴月曙又倒了一杯酒。他手指已经颤抖,大半酒水泼溅,但他全然不顾。
吴月曙将杯斟满,直视秦灼的眼睛,举杯问:“去年八月起,有一批移民陆续迁入潮州,共计两千九百余人,皆出自京畿地带、由鉴明安排造户接纳。郎君敢说,这些人同郎君没有半分干系?”
“有关。”秦灼道。
“我与他们同为桑梓。家父从前做着乡长,听说北方商运利润巨大,便带了父老乡亲一块去闯荡。家父罹难中道而逝,京畿流民为患,也混不了饭吃。我有几个闲钱,也心有不忍,便安排他们来潮州投奔。他们都是能吃苦受罪的,也没有惹是生非之辈,一应用度想必也没有叫官府拨给。若真给使君添了麻烦,我再次致歉。”
秦灼举了举杯,也吞了一盏酒。
吴月曙颔首,正要再给自己倒酒,秦灼终于说:“使君既然不胜酒力,就罢了吧。使君今日设宴不就是想问我,潮州白吃白用了我这么多年,如今要付什么代价吗?”
吴月曙微微喘息,“请郎君示下。”
秦灼莞尔道:“使君言重了。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结了不少冤仇,实在想寻一处庇身之所。今年不管朝廷的粮款能不能如期拨下,钱我会继续出,折冲府的兵械粮草我也会继续供应。但若有一日仇家上门,我希望贵府的兵马能够鼎力相助。”
他要用潮州的军队。
吴月曙将空杯子放下,袖手道:“恕在下不能苟从。”
秦灼没有意外,亦无愤怒,唇边仍衔着笑意点点头,“哦。”
“郎君大恩大德潮州上下铭记在心,但军队是国家之公器,不能做一人之府兵。”
秦灼目光没有波动,依旧冷静淡漠地瞧他,“既然是国家公器,为什么要受我私人的恩惠?潮州百姓也是大梁的小民,为什么不等候朝廷赈灾,反倒受我的接济?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的确吃的是朝廷俸禄,但潮州军马和百姓是谁在供养,是先帝吗?是新君吗?朝廷的钱需要感恩戴德,我的钱就可以视如粪土吗?”
话音一落,他兜手将酒杯抛在席上,后背往椅间一仰,抬指敲了敲酒壶。
“吴刺史,只怕这一壶酒里就有我半壶的分量,您不觉得有点儿过了吗?”
吴月曙袍袖微微颤抖,却一言不发。
他在忍怒。
秦灼却似乎恍若未闻,自己提壶满了杯酒,对他举起酒盏,轻声说:“我并非挟恩求报之辈,我相信使君定然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吴月曙不举杯。
“使君,潮州之困未解,你还需要我的援手。”秦灼也不恼,自己碰了碰他的盏子,一饮而尽,微笑道:
“恐怕还不到你同我谈条件的时候。”
***
宴席草草散了,吴月曙终于忍不住,抱着盆呕起来。
吴薰忙煮了解酒汤,又烧了热水拧帕子,半跪在后头替他缓慢揉着后心,心疼道:“他们压根没有真心商谈的意思,徒要灌阿兄酒,阿兄怎就这么听话?”
吴月曙脸色惨白,苦笑道:“我哪里不知道,要我一杯酒换答一句话,就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他们要在潮州安营扎寨了。但但凡他能多答几句,总能、总能套出点什么话……”
他中午本就没吃下什么,如今快将脏腑呕出来。吴薰绞了帕子给他擦脸,含泪道:“他们也太嚣张了些!阿兄怎么都是一州刺史,朝廷册封的四品大员,正正经经的封疆大吏。草民庶子,怎敢对阿兄欺辱至此?”
“草民……倒未必。”吴月曙道,“你瞧那位甘郎通身气派,哪有半点市井小民的样子?那些新迁来的人户,举止讲话就能瞧出,十有八九都是南方人。就是他身旁那位陈郎,说话都带着南方话的口音。他即是这些人的班头,定然也是南方人。但你听他讲话,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话,定是有师傅着意教习……富者不能,出身必贵……”
吴薰端过解酒汤,问:“阿兄打算怎么办?”
吴月曙倚在胡床上,干笑两声:“还能怎么办?只要他没什么叛逆之举,都由他去吧。”
吴薰不忍道:“他的底细不清,如何忍得?阿兄若上报朝廷……”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窗外轻风鼓入,吹散一片酒气。吴月曙坐了一会,笑道:“朝廷管咱们么。”
吴薰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如今新帝登基,说不定就好了。”
“新帝是个女人,雷霆手段全使到自家去了。这一段正忙着清扫岐王旧部、斩草除根哪。改天换日,血流成河啊。京中杀人如同刀斩草,哪里瞧得见满地饿殍……”吴月曙抹了把脸,“今年的收成说不准,朝廷的款项也迟迟不下,说不定还要仰仗这位甘郎。再者……阿薰,不管是何目的,他总归对潮州有大恩,但凡不到那一步,我能报答、就报答吧。”
吴薰轻轻答应一声,抬手擦了把脸,将他从地上搀起来缓缓扶到床上。
吴月曙刚从床边坐定,就听门外轻轻叩了两声,叫道:“使君,卑职折冲府校尉石侯。”
吴月曙正色道:“进来。”
石侯走到跟前,手捧一只食盒,对他抱拳一礼,道:“褚都尉受甘郎托付,给您送了醒酒石和葛花蜂蜜。说瞧着使君不是海量,这几日饮食务必清淡,少食辛辣,以免胃上落下毛病。”
吴薰上前接过食盒,吴月曙点头,“替我向甘郎致谢。”
他将食盒打开,果然见有所述诸物,还有一支卷轴。
吴月曙打开一瞧,竟是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
“甘郎还有个不情之请。”石侯犹豫道,“他想拜托使君帮他找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