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霁一定听得到,但张霁不肯回头瞧。
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亡。
杜筠跳下马背,跌跌撞撞往前跑。他强闯卫队有劫囚之嫌,又穿着官袍太过扎眼,闹的动静不小。侍卫已经上前拔刀阻拦,再三示警后,杜筠已经准备用胸膛去撞刀刃。
他突然颈间一痛,眼前一黑。
昏倒之前,他看见了兄长杜宇的脸。
杜筠再睁开眼,人已躺在一张窄榻上。杜宇立在一旁,见他睁眼忙迈上一步。
屋中还立着另一个人。
冠嵌五珠,玉带锦衣,面目温和。
五皇子岐王。
杜筠撑起身双脚落地时,正有一个侍卫匆匆跑进,在岐王前躬身,双手递上个什么。
一支溅血的亡命牌。
张霁的姓名写在上头,被红叉批去。
杜筠身形一晃,被杜宇一把扶住,低声叫道:“阿筠,你别再犯糊涂!你这次干扰行刑,罪名可大可小,是王爷惜才,叫人按下不提。还不快谢过王爷!”
杜筠抽出手臂,直起后背正视岐王。
岐王面上仍是温文笑意,问:“杜二郎何以这样看我?”
“刚好拦下我,刚好叫他死。王爷来得好巧。”
岐王并不恼怒,“二郎错怪我,只是张霁一事舆论甚众,陛下不放心,叫我来瞧瞧。”
“前有崔如忌冤案在上,后有张霁草率而死。陛下真不怕逼反崔氏吗?”
杜宇断喝一声:“阿筠!”
岐王不以为忤,轻轻摆了摆手,说:“崔清将军忠心耿耿,岂会为竖子所误。至于崔如忌,陈年旧案而已。”
朝廷要杀张霁,根本没问崔如忌的案情。
杜筠颤声道:“你们是枉杀!”
“张霁弑父证据确凿,他自己也认罪,谈何枉杀?”岐王神色莫名,“难不成其中还有冤情?”
岐王似乎醒转过来,忙道:“若有冤情,自当伸冤。本王听说张霁弑父当夜约见了左拾遗李寒,说不定他知道个中情由。”
杜筠愣了一会,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王爷……是想用张佚云之死,激李渡白彻底揭露并州案情,好斗倒永王。”
杜宇闻他此言肝胆俱裂,厉声喝道:“你放肆!”又忙向岐王跪倒,“王爷恕罪,舍弟和张霁自小情厚,闻其噩耗受了刺激……”
岐王扶他起来,“我哪会有怪罪他的意思。只是二郎,朝廷若给不了张霁公道,你们又能如何?”
杜筠往后踉跄几步,猛然厉声嘶吼:“你可以选我,为什么不选我!并州案我从头到尾知情,李渡白要揭露的我一样可以做到!为什么不和我做交易,为什么不拿张霁的命和我做交易?我可以为王爷鞍前马后助王爷荣登大宝,为什么不选我……”
他瘫倒在地,无声地张大嘴巴。
为什么……不留他一条命……
面前,岐王轻轻叹息一声:“二郎,你是谢庭兰玉,不当如此。”
杜筠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背后是整个杜门,岐王惹不起。
而李寒孑然一身,草芥蝼蚁。没人撑腰,不怕牺牲。
张霁是可牺牲的,李寒是可牺牲的,并州十万百姓是可牺牲的。因为他们利用价值只有一次。
牺牲者,祭品也。杜筠家世显赫、前途坦荡,做只用一次的祭品太可惜。
他可以做反复使用的兵器。
看啊,以臣子为草芥、为奴役、为物品。
就是不为人。
这就是他的当朝,他的君王。
可能成为他未来君王的岐王向前一步,丢掉那支沾血的亡命牌,向他伸出手,温声说:“陛下器重你,曾亲口言道,留你与子孙做宰相。小杜相公,你要想好。”
杜筠放声大笑。
他笑着笑着呛得大声咳嗽,抹了把脸,又抹一把,像听了极大的笑话。少顷,整个人已趴在地上哭得出不了声。
许久之后,杜筠肩膀不再颤抖,慢慢站了起来。
他面对岐王,将腰间锦带拽下。
岐王圆睁双目,看一领朱红官袍坠落在地,继而是官靴、继而是簪缨。
不过片刻,杜筠已披发跣足站他面前,面色平静,再无哀痛。
岐王颤声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杜筠对他一揖及地,“祝王爷得偿所愿。”
说罢,他弯腰将那支亡命牌拾起来,不再看岐王一眼,赤足走出门去。
冬风卷地,冯蛮儿的哀声从楼阁窗中徐徐飘落。紧接着,宾客们一面鼓掌一面掩泣,戏外的故事向来无人问津。
等李寒安抚好流民回城,听闻的头一桩大事就是张霁已死,第二桩也是大事,更是怪事。
张霁问斩次日,杜筠神智已失,俨然癫狂。杜公璞遍访名医医治无果,只得奉还他的官服印绶,替他向上辞官。
杜筠疯了。
李寒觉得是自己疯了。
他匆忙赶去杜府,畅通无阻地到了后院。杜筠的房门大开,他正坐在门内,一身素衣靠着火盆,把新作好的一篇诔文烧成灰。
火光映着他一张沉静的脸,杜筠声音平缓,对李寒道:“劳你仿我笔迹,去书崤关,跟郑涪之说一切都好,明年开春,等我找他吃酒。”
李寒握住他的手。
杜筠没有回握,哑声笑道:“渡白,这就是我们寒窗十年求的世道。”
一片死寂里,杜筠洒了一杯水酒于地,火盆溅了酒星,焰舌轰地一蹿,像一个人灼起来的红衣。
他说:“不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