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袖抹了把脸,擦得血痕满面,一只手扶着膝盖,缓缓挪步走下台阶。杜筠从小内侍手里接过灯笼,轻声道谢,没有去追李寒,而是放缓脚步,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在他身后慢慢走。他手中灯笼的光辉刚好能照亮李寒脚下的路。
李寒没法骑马,杜筠牵了马不骑,他们一路没有交谈。等李寒回了宅子,钟叔匆匆迎上来,见他这副鬼样子大惊失色,杜筠只将熄灭的灯笼交给他,正要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快步冲来,大喝一声:“李渡白!”
一阵拳风迎面击来。
杜筠回过神时,郑素已经一拳将李寒打翻在地,紧紧揪住他的衣领,怒声叫道:“我打死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郑素盛怒之下的一拳非同小可,李寒一口血啐在地上,但不肯还手。郑素冷声笑道:“行啊,有骨气,今日朝上你的骨气去哪里了?被狗吃了!我就算养条狗也强过你,狗还知道看家护院,你他妈这么反咬一口!”
杜筠连忙拽他,硬是把自己塞到二人中间。郑素两眼发红,厉声叫道:“你还护他!妈的我就后悔当初瞎了眼把他救回来,我就该由他被狄兵射死死在崤关!”
杜筠也喝道:“现在什么时候,你还胡闹!张霁生死难料,老师这边又起风波,你再生事,正是授人以柄!回家去,家里等我!”
他少动颜色,青门之中又最为持重,说话自然有些分量。郑素再不情愿,到底松开手,目光恶狠狠将李寒剔了一遍,一字一句说:“没完。”
李寒对他拱了拱手。
郑素走后,李寒拿手来接鼻血,杜筠蹲了一会,还是递了张帕子给他。李寒接过道了声谢,杜筠就这么看了他一会,又叹了口气。
李寒对上他双眼。
温温润润,如有泪意。
那双眼睛的主人说:“何至于此。”
李寒无言以对。
杜筠这回没有扶他,自己骑马离去了。等马蹄声渐远,李寒叫月亮照了一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进屋关上了门。
钟叔对今日朝堂之事有所听闻,对李寒有怨气,但见他这样又心疼,打了热水又下了碗汤面进去,见李寒正立在案前写大字。
李寒屏气提笔,面色平静如昔,钟叔忍不住道:“郎君今日千不该万不该……相公对郎君到底恩重如山。”
李寒只道:“是。”
钟叔叹道:“相公他很难做,郎君若是相公,又该当如何?”
“我会请调崔清,起用郑素。”
“陛下不会同意。”
“那我会越权。”李寒说,“手握重兵的只顾弄权,一心为民的反被打压,想要派兵出战先要向国贼妥协,这就是我们的世道和官场。我知道老师说不动皇帝,他别无他法。老师虽是天下之臣,但还是把自己摆在天子之臣的位置上,他忠国又忠君。我不是。”
钟叔大骇,忙要掩他的口,李寒反而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别宅的钥匙和一只钱袋。
“我在此刻背弃老师,无异于落井下石。郑涪之说得对,他的宅子我不配再住,这是我这些日的俸禄,全做赁资。”
“郎君……你这是要与相公两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不能再连累老师。”李寒想了想,“老师座下甚众,但亲手带起来的就那么几个。郑涪之性子直,但带兵有一套,多加磨砺必成大器。张佚云赤子心肠,等他出来,江湖之大,我和他总有重逢之日。傲节……他会是个好官。”
钟叔道:“杜郎是知道郎君的。”
“他知道我,也没有怪我,”李寒笑了笑,“只是他不能和我一块走下去了。”
钟叔小心翼翼问:“可杜郎和郎君……不是同道吗?”
“是同道。”李寒将笔搁下,“但同行的缘分尽了。”
他将灯吹灭,翻找包袱皮去收拾行李。钟叔看向书案,月色照亮了那两幅大字,是一手正正堂堂的飞白。
一张“重道”,一张“尊师”。
***
李寒的弹劾虽惹起纷纷物议,但到底势单力孤。在皇帝没有下发明旨废除科举的情况下,虞氏仍然出兵,是以李寒知道,他们必然在私下达成交易。
同时,虞山铭也出京赶赴崤关,一同出征的还有郑素。崤关是郑素的故土,如此危急关头,他不得不去。
如此一去就入了冬日,崤关战况依旧不容乐观,而在卞秀京再次叩请面见皇帝后,对永王一党的审判又因战事吃紧为由头拖延下来。虽则大伙都不明白二者有什么关联,但似乎有风声透露,掌管辎重粮草的是卞氏门下。
利益交换后仍以战事作儿戏,青不悔只得上书进言,没过几日就有太医派去府上,说是病重,皇帝命右相在府修养。这也是青不悔退出权力中枢的开始。
今年气候反常,尚在十月,雪已一场一场地下,流民冻骨仍铺满荒野,连土都膏不肥。官府甚至需要开山作尸坑,一举两得地猎杀了不少走兽进贡。毛皮流水价地送进宫里,皇帝又下令给后宫妃嫔各赏两条皮子,只取狐肷,所弃堆积如山。寒冬公主府仍暖如春日,侍女只着罗衣,热得还供冰碗吃。而劝春行宫昼夜不息的丝竹声里,秦灼已将行宫秦人收拢了七七八八,也与宫中通上消息。他将藏在琴板里的字条烧为灰烬时,镜花台上正飞起一声筚篥,小旦一抛水袖仰面跪倒,朝天三拜谢爷娘。
传奇《冯蛮儿》轰动一时,无数观者泪落纷纷中,张霁弑父一案的结局也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