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轻声斥道:“殿下莫吃冷茶,伤肠胃。”
秦灼轻轻一笑,将盏子放下。
红珠替他将残茶倒掉,低声说:“李寒前脚刚走,阮道生后脚就跟上……只怕是为了并州。”
秦灼不语。红珠瞧他一眼,将盏子放回,继续道:“去了并州,也是凶多吉少。”
她话刚出口,秦灼已立起身来,脸上笑容仍无懈可击,“凶吉自有天定,我顾不了。是福是祸都是命,我不是天爷。”
红珠看了他一会,突然问:“殿下把信鸽给他了?”
秦灼承认得很痛快,“他能给我们并州案的消息。”
“他那边的鸽子来了信,请我们查一处阁子的赁主。”红珠问,“要帮他吗?”
她把字咬在“帮”上。并州一案里,秦灼的付出已经比回报要多,这是一种失衡的前兆。
秦灼似乎没听出来,只说:“帮吧。”
他理好袍摆,将两枚剑柄重新别好,咬在靴边像一对装饰的虎头。秦灼仍温声笑道:“多谢姐姐今日的茶,公主府还有事,我便不多待了。七宝楼若有消息,还请姐姐及时相告。”
红珠便从座中起身,对他翩然一礼。待门再度打开,她才瞧着倒在盂中的残茶叹出口气。
可殿下,就算你是天爷,他的凶吉本就无需你顾。
倘若真的不动心肠的话。
***
时至盛夏,夜间暑热沉闷。李寒从客栈前翻下马背,挥袖子扇动几下,还是难消汗意。
今夜会有大雨。
他行程要快,就不能绕偏僻小道,但不绕小道直来直往的路就那么几条,要拦杀的人应该早到了。
为什么迟迟没人出手?
李寒先没为自己还活着庆幸,第一反应居然是不对劲。
他这一路为了掩人耳目一直没有住店,今日反而大摇大摆要了间房,还来了一大碗臊子面,另加牛肉。
最有可能的就是饭菜下毒。李寒静待上面,等了半天也没见人,他正觉古怪,伙计才敲门而入,将热腾腾一碗面端上来。态度毕恭毕敬,又有些惊恐。
不太对劲。
李寒对他微笑道:“还请稍候。”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布包,竟拆一根银针出来,将面试过一瞧:没毒。
李寒纳罕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指既然没有下毒,伙计何以惧怕成这副样子。伙计却吓得扑通跪下,连连磕头道:“您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我们穷苦人家,不叫人逼哪敢做谋财害命的事!您大人大量……”
李寒点点头,“你原本在面中下了毒。”
伙计带着哭腔,颤抖道:“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
但他最后送来的是一碗没毒的面,现在更是被拆穿认罪的态度。
李寒回想这一路平坦,心中有所揣测,面上却已成竹在胸,断然道:“念在你尚有悔意,起来吧。”
伙计战战兢兢站起来。
李寒指了指,“坐。”
伙计诚惶诚恐地坐下。
李寒给他倒了碗茶,口气温和:“见过我那位朋友了。”
谈及他这位“朋友”,伙计面色当即一白,连声道:“是、是。贵友好身手,郎君有这样的朋友保驾,定然前路坦荡。”
李寒附和点头,将茶碗递过去,认真问:“为了你的性命考虑,请把我这位朋友的一言一行复述一遍,务必事无巨细、无所遗漏。”
见伙计摸不着头脑,李寒高深莫测地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位朋友行事自有一套话术。他对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便能知道接下来对付你的手段。但此事隐秘,天地所知只我二人而已。我看你良心未泯,给你提个醒。”
伙计哗地一声掉在凳子底下,连忙磕头。李寒也由他,等他平静后才将他扶起来,说:“讲吧。”
“他……穿一身黑,过路的武人都这身装束,打扮挺不起眼的。我瞧家伙也普通,就寻常一把环首刀不值几个钱,也没在意。”
“您要完面没多久,他就直接进了庖厨来。那碗面连闻都没闻,只对我说:‘吃。’我以为他有病,骂了两句,结果他就拔了刀……”
伙计打了个寒噤,“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快的刀!那一下子,我觉得脑袋都要掉下来了。他只问我:‘现在能吃了吗?’”
“我求爷爷告奶奶地磕头,我们也不想干这事,实在是逼不得已。他一直不说话,等我求告完,他只说了一句:‘知道该怎么办了吗?’我就给您重做了面,保准没下什么东西!”
李寒皱眉道:“他一共只和你讲了三句话?”
“还有一句。叫我别给任何人提他。”伙计回过神,喃喃说,“完了,我怎么就同你讲了……”
李寒宽慰地拍拍他肩,笑道:“他和我既是朋友,那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你回去吧,今日之事守口如瓶,我便能保你的脑袋结结实实长在脖子上。”
伙计千恩万谢,下去前带上门。李寒坐在桌前沉思片刻,旋即埋头吃面。
***
夜间大雨倾盆。
李寒房中灯火已熄,毫无动静。
突然之间,一道极轻微的开窗声响起,在大雨掩盖下听不出丝毫声音。
紧接着似乎有什么被重重撞倒,砰地一声沉响后,房中响起低低一声惊呼。
门被陡然踢开。
一片漆黑里,榻边衣架倾倒,李寒面朝下栽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一双脚迅速迈到榻前,靴上泥泞,随行动有水迹溅在地上。
他忙伸手去摸李寒的脉象,在探知搏动正常的瞬间,被人紧紧反扣。
隆隆雷声中,李寒握紧他手腕抬起头。
那人轻易摆脱他的桎梏,抽身要走,却听李寒在身后道:“你今夜守在此处,说明我的行迹已然败露,定然有人前来截杀。”
他的语气很有把握,“你不会走。”
脚步一停。那人侧身看他。
“我一直奇怪,为什么自从我涉入并州案后,一直有一只手在背后引导。我怀疑过是卞秀京从中作怪、企图让我误判,但看最后的发展,这个人是把已知的真相和证据告诉了我。”
李寒看向他,“我在京中遭遇刺杀,被无名之人搭救;我一路不受阻碍,也必然有人暗中相护。既不愿现身,在下只能如此相邀。”
李寒迈上前一步,“尊驾隐藏身份必有不得已之处,相逼至此实为不义。但我需要更多、更直接的线索。”
“我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李寒突然撩袍跪倒,定定看向他,“人命关天,请尊驾帮我一把。”
相对死寂,电闪雷鸣。
那人头戴斗笠,滴水帽檐遮住他的眼睛。但李寒知道,他一定在审视自己。他肯审视,就是要做某种决定。
这种人做了决定就不会反悔。
又一道闪电劈落。
一瞬雪光般的洁白里,李寒瞳孔放大,眼看那人摘下斗笠,五指往耳后一捉一掀,撕下一张陌生假面。
他抬起首,属于阮道生的脸被电光照亮,仍只一瞬之间。
李寒从地上站起来,目光徐徐移动,看清了他腰间的环首刀,又挪回他的脸上,肃声道:“你可以走了。”
阮道生了然道:“有条件。”
雷声轰鸣里,李寒点点头,“带我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