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秦灼说,“灯山没有和郡君取得联系,你叛出灯山,却一直用脂粉和阿双传递消息,李四郎也常到你这边买胭脂。没有说法,谁能信你?”
冯正康艰难道:“我和李四……是另有其事。”
秦灼没有打断。
“小秦淮安插人手,一部分走的是太平花行的门路。”
“账簿在李四郎私宅里。”秦灼点点头,“我已经拿到了。”
冯正康看向他,“那并不是花行买卖。”
***
阮道生没有带刀,换了张崭新的假脸,迈进太平花行。
如今天气寒冷,鲜花多是各色梅花,一抱一抱地摆在门口。花行屋梁矮,里头却宽阔,走进去是一群剪花插枝的女孩子。
劣质脂粉气浓得很,阮道生不免皱了皱眉。
瞧着像正经营生,但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挑了几枝梅花,一路边挑边往里走。一个皂衣小厮跟上来,鬼头鬼脑地问:“郎君想挑什么色?”
不是问挑什么花。
听着像行话。阮道生只道:“我不太懂,有什么色?”
他这话一出,那小厮顿时不着痕迹般说:“您瞧这几枝,这时节的素心梅和虎蹄梅最好,都是从青龙山新折新插的。要香还是论磬口梅,朵也大瓣也圆,只是更娇嫩,得留心伺候着。”
还真一五一十讲起花来了。
这种迎客的阮道生见多了,当即已经心里有数:这花行还做别的买卖,方才那一句就是暗语。他对不上,迎客的便将他做寻常客人招待。
他面上不显山水,还真仔仔细细挑起花来。
瞧他往里走,小厮也跟着。后头有间院子,却没有门来连通,阮道生问:“后头也是花货?能去瞧瞧?”
小厮堆笑道:“哪里,后头是人家肉铺的屋子,和咱们不搭边。”
肉铺多是在闹市沿街买,这边却窝在巷子深处。
不正常。
阮道生点头没多说,买了几枝梅花走了。
他从街上绕了一会,将花枝随手插在人家屋檐上,便飞身翻入后墙,身形隐在排屋后。这地方很难藏人,他却极有经验般,隐蔽得看不出马脚。
门轻轻一响。
几个男人走出来,戴帽子整衣襟,面色餍足,正哈哈笑着。那门虽立即关闭,阮道生还是隐约闻到了气味、听到了动静。
那点疑影落到实处。
他想到那本奇怪的账簿,豁然开朗的同时,后心一阵发寒。
账上交易的根本不是花品。
是女人。
***
“太平花行是个暗娼,也是牙行,建了有些年头,消息四通八达,天南地北的生意都有。那本账簿上的交易……花种是雏儿,鲜花是年轻的,这里头的女孩不比青楼,还能说几句话有几分面子,叫人拐进去卖进去,就是被人作践的。”
这就是为什么花种比鲜花还要贵,为什么鲜花可以远送南北。
秦灼声音发紧:“为什么要走这种路子,出了什么事?”
“自文公薨后,朝廷严禁秦人入京,年年都要派人清剿。小秦淮有一次差点露了,还是红烛出面,这才周旋过去。但也是那一回起,红烛不肯将主要人手全压在小秦淮了。”冯正康哑声道,“文公当年的灯山据地是在行宫,老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些年才有了小秦淮。也有做雅妓的,少,但怎么说全是自己人,不会吃太大的苦头。可小秦淮局限在京城,文公去后,少公和郡君在王城备受折辱而难脱囹圄。红烛便搭上了花行,要做一个四通八达的消息网。”
“花行是外来的路子,做暗娼,他们那边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只当是红烛要赚钱卖女孩子。小秦淮再赚,多少也是在官府造册,都要交税。暗娼好啊,暗娼油水肥。”冯正康嗤笑一声,“但投身这种地方,谁能独善其身?”
他双目欲裂,眼睑鲜红,“我妹子……也进去啦,进去我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装嫖客进去一次,啊,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她把消息交给我,要我务必递给红烛。我现在都记得是什么:郡君不日出质长安,途恐遇刺,望护之。是我去护的,我从过江之后护了一路。那天临走我妹子开门,鸨母在门外等,她忽然变成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么笑着跟我说,再来玩哟。再来玩哟。我前脚出门,一个男人后脚就进去了。”
冯正康发出古怪的呵呵笑声:“我死都想不到,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就是郡君北上的那一年,我妹子死了。她生了疮接不了客,被活活被打死的。我去的时候,她、她底下都烂了……她是桃花盛开时的生日,三月,叫夭,白脸盘,大眼睛,会叫阿兄,那么漂亮。我阿耶咽气前最后一句话,要我照顾好她。我把她照顾死啦。”
冯正康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都在抖,“报答文公,可以,让我断胳膊断腿让我死,放过我妹子、放过那些女儿家。难道文公没有妹妹、没有女儿吗?!”
秦灼胸口剧烈震动,说不出一句话。
始作俑者。
他手脚冰凉地想,其无后乎。
“是,我脱了灯山,我跟小秦淮断了往来,我受够了!我不想这么下去了,我不想他们这么下去了!”冯正康嘶声喊道,“为了多年前文公一句话,'北立灯山,家安家还'——好,灯山我们立了,这么多年也守了,抛家舍业背井离乡,是为了以后的好日子,是为了能回家,不是为了一句空话!文公的恩德我全家上下无以为报,但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这一句喊出口,冯正康力竭般跪在地上,双手掩面,从指缝里挤出这句话:
“过日子,是为了活着的人啊!”
他八尺高的一条汉子,语毕已泪如雨下。
这样静了一会,冯正康突然感觉有人扶住他的臂膀。
秦灼蹲下身,双手搀起他。
冯正康回望着,嘴唇剧烈颤抖。
你是不是?你究竟是不是?
他正欲询问,气声却在喉间戛然而止。
目光尽头,秦灼抬起手,指间捏着一只黄金耳珰,七片金叶沙沙作响。
“你说得对,我来,就是为了活着的人。人君一诺千金,他答应带你们回去,却没有做到,你们没有负他,是他辜负你们。”
面前少年人声音沉重,一字一句道:
“父债,子还。”
冯正康凝望他许久,骤然丢开刀,扑通跪地纳头拜倒,颤声喊道:“属下南秦冯正康,参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