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含元殿中,法碑真正问世。
李寒站在阶上,下望群臣班次。众臣交头接耳中,有一个位置仍然空着。
裴兰桥依旧未到。
秋童上前挪了两步,低声问:“大相,开始吗?”
李寒颔首示意开始。
世族是执意和新法对着干,礼部连挑秤都没有准备。李寒也不在这上头作色,一把揭开盖碑红绸,露出一尊高二丈、阔一丈、厚五尺的白石碑。
他挥手将绸子抛在地上,道:“人齐了,有什么意见,说吧。”
大理寺卿崔省先行出列,拱手道:“敢问大相,户部侍郎裴兰桥是否参与制定新法一事?”
“是。”
崔省道:“恕下官直言,裴侍郎近来多受非议,其出身并不光明,如将她所参议的法条作为新律颁布,下官只怕难以服众。”
李寒面不改色,声音毫无波澜:“我想问问各位同僚,看的是人,还是法。”
“自然是法,”刑部尚书王伦此时也捧着笏版站出来,“所以立法者必须持节中正、洁白无瑕。若以污秽之人掌国家公器、定国家法度,哪一天有了案情争议,我等如何取信百姓?请问诸位,哪个百姓肯信服一个妓子之言?”
御史中丞邓源城也随之出列,道:“下官提议,重申裴兰桥的乡试、会试、殿试三卷。裴氏出身烟花,同流下贱,如何写得道德文章!其中必有舞弊作假!”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也附议!”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天子明堂哄闹得有如菜市场。三司三公开头,好戏要开始唱了。
吵吵嚷嚷间,忽然有一人跨进殿内,众臣见了她,声音瞬时低了下去。那人扬声道:“下官户部侍郎裴兰桥因故来迟,请大相勿怪。”
出了这样的事,裴兰桥居然能置若罔闻、堂皇上朝!
她仍穿着昨日的大红官袍,形容整洁,不见一丝狼狈。等她从碑前立住,殿中已然雅雀无声。
“既然诸位相公有所疑虑,裴某人在这里,不如一起说了。”裴兰桥扬声道,“众位猜疑我科举舞弊,是收到了举报,还是有人证、物证?抑或是从我府中找到了题目原稿?”
众臣面面相觑。
她又问:“既然怀疑舞弊,那是谁替我舞弊?”
有人冷笑道:“自然是主考官。”
裴兰桥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正是人犯邓元从兄,一名邓氏左拾遗。她点头说:“好,那请问你,可有大相收受贿赂的凭证?可有我入朝之前便与大相往来的证据?”
左拾遗吹了吹胡子,瞪着眼说不出话。
裴兰桥道:“既然皆无凭据,即是污蔑。污蔑朝廷大员,杖五十,拘一年。”
“天子殿上,判断同僚,裴侍郎好大的威风!”左拾遗甩袖指着她,“以权压人,裴侍郎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就算新法颁布,以你的品行,真能让天下人信服吗?”
裴兰桥反问:“我什么品行?”
左拾遗捧笏冷笑道:“出身秦楼楚馆,还要再问?你以为百姓会信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胡言乱语吗?”
李寒大喝一声:“放肆!”
“你说得对。”裴兰桥却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当年我名登一甲、上林游宴,你在哪里?连个妓子都不如,你又算什么东西!”
左拾遗面如土色。他是家里捐官,压根走不通科举这条路,自然无法相比。
百官之前,裴兰桥放声大笑。
“裴兰桥出身贱籍,那又怎么样!我是今上钦点的新科探花,在场诸位有几人胜我!当日我能胜你们一场,百年之后,青简之上,我必当再压诸君一头!”
她转头望向李寒,目光柔和起来,“今时今日,流言侵身。新法之清名,俱为裴兰桥一身污名。新法怎么才能推行下去,下官昨天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裴兰桥双手举上头顶,将冠摘下来,微笑道:“大相,多保重。”
李寒瞳孔紧缩,紧忙奔下阶去,厉声喝道:“拦住她!”
杨峥率先冲上前去,伸臂一捞,衣袍却只擦过手指。
裴兰桥将冠一抛,投身撞到碑上。
咚的一声。
观音寺里一声钟鸣,惊起碧空下一阵飞鸟。
她睁大眼睛,眼底装不下任何人,穿过重重屋檐,望向那群飞鸟。飞鸟冲太阳去了。洁白的太阳,皎如明月,终于在这一刻,喷薄成鲜红。
希望啊。最炽热的希望总得用血染成。
君但振羽翼,我愿化东风。
她手落之前,冠落下来。
***
杨观音心里咚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