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窍就在此处!
李寒似喝了热酒,声音虽压低,但眼神明亮如剑。他笑道:“我要感谢他们的欲盖弥彰。是他们把我引到了正确的思路上:庸峡之败,和安州烟火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断定,西塞必然策划了一出好戏。我在安州想不通的东西,或许在这里可以得到答案。于是我把蓝衣留下,率一队右卫赶了过来。”
“如果他们足够聪明,就会在路上将我杀死。但我如遭刺杀,天子必定亲鞫,这是他们不想看到的。而且,他们正为自己的计划自鸣得意:希望逼反你,借你的手来杀我。”
赵荔城忙道:“军师,你就是杀了我,老赵也做不出这等事!”
“荔城,你真以为他们要‘你’杀死我吗?”李寒眼神渐冷,“只要我一死,将罪名栽在你身上,就够了。正如鲁三春,他是否叛国真的重要吗?众军哗变,临危决策,为了安抚人心,他只能是。”
言及鲁三春,赵荔城手指一哆嗦。
李寒继续道:“他们心知肚明,鲁三春、邓玄通、孙越英之死并不足以让陛下对你失去信任。因为你是由陛下一手提拔,多年征战,颇为倚重。要离间君臣,有什么比大相之死更管用?我若一死,陛下不会再信任你,西塞既能不攻自破。他们要我们同室操戈,让陛下自折臂膀。荔城,一箭双雕。”
好狠毒的计策!
李寒拍拍他臂膀,撑膝立起,“既然推测,就要大胆:谁是最终的受益方?西夔营如毁于一旦,齐军东进,短期之内西塞再无抗衡之力。我国西北将门户大开,百姓坟茔为其马场,将士尸骨饱餐豺狼!”
赵荔城忍不住骂道:“这群狗娘养的!”
李寒深吸口气:“何止通敌叛国,这是要亡我大梁。”
“安州、西塞、齐国,军方、百姓,朝堂,这已不是我能拿的主意了。”李寒望着帐门,“明日一早我便启程回京,仲纪会留守在此。你们面上还是交恶,不要露出马脚。但凡教唆你二人内斗者,心中有数,假意应承,不要发作。一切听我调令。”
炭火照不亮的地方,大红官袍如同浴血,李寒在此时成为无剑之将。
他一字一句道:“即日起,我会降你为百夫长。荔城,你必须对我心怀怨怼。直至陛下到来。”
***
帐外残月如钩。
许仲纪在喝酒。他摘了盔,露出线条柔和的脸。不看茧子和伤疤,他半点不像武人,但也不像大族公子。他擦了擦下巴,随手递向一旁。
李寒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看了看说:“嘴裂了,上火,喝不了。”
“原先没这么老实啊。”许仲纪不再让,撤回手腕。
李寒又假模假样地拽文,“要回朝了。陛下明鉴在上,小臣惶恐之至。”
许仲纪笑了一声,又道:“你穿红俊,多穿穿。”
李寒没想到他说这茬,摊手道:“文官着色都有规矩。状元赐红衣,我当年落了第;四品五品着绯,我如今一个二品大员,那叫自贬身价。只有做钦差,能姑且上一上身。”
许仲纪旁若无事道:“不成亲吗?”
李寒虚倚着帐子,抬脸似看星子,笑道:“没缘分。”
许仲纪嗤笑道:“你才多大年纪。”
“世事不在年齿,要看能活多久。”李寒右臂微抬,两指捏着,似执月弦在手。他眯眼看了会,弹灰尘般抖了抖指头。他笑道:“家师终年三十有五,一生未娶。何况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长寿百岁的命。”
许仲纪也抬头望月,开口道:“还记得你那年的状元是谁吗?”
“杜筠,”李寒抄着手,睫毛似乎抖了抖,“才为天妒,早就疯了。”
“是你,”许仲纪扭头看他,“那年放榜之前,肃帝钦点的状元是你。你是皇帝、考官、制题人共同称赞的惊世文章,也是国朝最年轻的魁首,那年才十六岁。”
他说:“李渡白,别装了。你都知道。”
李寒不置可否,面色毫无波动。月色洒在红袍上,他出尘似的发着光。他眼睛一眨不眨,毫不在乎道:“往事不可追,仲纪,你心中有执。”
“你心中无执吗?”许仲纪只问了这一句。
李寒道:“我又不是神仙。倘若真有长生道,我还是想求一求的。”
“我不一样。”许仲纪口气悠远。
李寒道:“你想求来世。”
“不,我想求当年,”许仲纪笑了笑,又喝了口酒。
“……求自己,莫退缩,别错过。”
李寒看着他手中酒囊。鹿皮所制,已经磨得颜色发白。木塞上封铜皮,钦着小小一个圆印。许仲纪摩挲它,像摩挲一个人的面颊。
很久以前,李寒在另一个人手中见过它。那只手将酒囊一抛,再往上一抬,头顶将军盔被捧下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她听见一个人的呼唤,在当时,在她死去的多年后。她隔着时空和生死回头,在那人心上刻下笑容。
武惠伯女孙,细柳营主帅,萧恒难逢的敌手,大梁百年方出的巾帼将领。
许仲纪的伤疤。
十一娘,崔清。
李寒看着月亮,语气平静:“怀帝玉升年间,陛下尚作叛贼,潮州营险些全军覆没,攻打者正是崔清。陛下赞道:得观崔娘风貌,羞杀天下儿郎。玉升三年,狄族攻打甘州,崔将军率百骑解围,但日久难敌,狄兵围城。同时,崔清投敌之讯息不胫而走,甘州军生内乱,再战,崔清于阵前自刎。”
许仲纪浑身剧烈一颤。
李寒继续道:“崔将军最后一战之前,曾向西夔求援。但赵荔城疑是齐军有诈,坚决不肯出兵。为这个,你恨着他。”
许仲纪似听了笑话,摇头大笑道:“李渡白啊李渡白。”
“但你不是因小失大的人,”李寒转头看他,“你受的是许氏家学,听的是君子之教。你恨赵荔城,但你又理解他,因为易地而处,你也不会动。”
许仲纪笑声停止了,有什么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李寒道:“可荔城不同,他刚肠嫉恶,但容易混淆公私。就像我救他为公,他却用私情报答。他以己度人——陛下用你来替他的职务,他虽相信陛下,却不免害怕。而且,他断定你会因崔将军一事加以报复。”
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他与谈夫人十年伉俪,爱若至宝。”
风声割着,李寒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谈夫人……是我想的那样吗?”
许仲纪没说话,许久之后,轻轻点了下头。
李寒仰头闭目,颤声吐了口气。
许仲纪道:“夫人心志之坚,令我万分敬佩。我听闻,从齐军手中救下她时……她已经很没有个样子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先助我军解救人质,第二件事就是回其老宅,将仅存的苗本取回来。夫人说,倘能培植成功,五年之内,西塞口粮可以自给自足。而那时候,她刚被……”
一时死寂。
过了一会,李寒才道:“目睹孙越英引齐兵入城的是她,所以荔城宁死不言。也正因如此,荔城失去理智,做出开坟鞭尸的事。”
许仲纪再颔首,握紧酒囊,痛惜道:“赵将军见夫人形状便发了疯,竟要全军西出,毫不顾战局战况。且他昼夜不叫人近,连军医都不行。我那时赶到,只能将他暂押,又强行接夫人出去。赵将军因此与我起了龃龉。”
“他以为你在迁怒,”李寒道,“毕竟当初,他的确没有救崔将军。”
“我恨过他,但我不恨他了。十一娘比我明白,压根不会记在心上。我若因此苛待谈夫人,她如果活着,会一枪挑了我。”许仲纪笑了一下,露出点少年神色,“我从前怕许多事,怕礼教、怕高堂、怕背离忠义行差踏错,但现在,我好怕她失望。”
李寒道:“她以你为傲。”
许仲纪望着天际,重云淡月后,夜色如女子甲下乌衣。西风吹去,墨夜摇晃,是她打马而驰。
她永远不会为许仲纪停留,哪怕她的心至少有一刻,曾向着他走。
李寒随他远望星天,道:“我明日启程。西塞军事,只能托付给你。”
许仲纪伸出右掌,“定不负君。”
李寒干脆回握,二人手掌攥成一个拳头。
不远处,明月如蛾眉,静如将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