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脸色沉静,眼中,油灯的火苗跳动。
李寒看着他,像回到十数日前,萧恒得知秦灼为他物色皇后、发生争吵的那个祸不单行的一天。那夜,萧恒收到一封来自西塞的加急军报。
齐国东袭,西夔营战败。
萧恒进京前,西夔营连取两捷,士气正盛。主帅赵荔城守边多年,更是萧恒麾下一员悍将。
临行前萧恒犒军,赵荔城满饮酒,高声道:“不能收复失地,末将提头来见!”
这样的虎狼之将、虎狼之师,不仅败了,还丢了萧恒拿半条命夺回的庸峡。
军情如火,儿女情长当即被抛之脑后。萧恒立刻返回军营,正撞见摆好沙盘舆图、找人去大公府薅他的李寒。
“这件事有大蹊跷。”李寒沉吟片刻,“兵家多有胜负。但庸峡坚城利池、易守难攻,要一战而失,除非赵荔城不战而退、拱手相让。以西夔如今兵力,如此惨败,颇有难度。”
萧恒迅速翻看军报,道:“军报不对。”
李寒凑在他身边探头去看。
上写道:五月五夜,齐师袭帐,不敌,退守庸峡,亡四千五,伤三千三百余。六日,失庸峡,退至雁线,亡五千,伤四千六百余。
“齐师袭帐,用的什么方式?主帅是谁,所率军队是什么番号,又有多少人?西夔营足有三万,惨败至此,就算是天时地利,齐军至少要有一万人。一万人的规模,探哨和斥候没有半分察觉吗?”萧恒递给他,“这些统统没有交待。”
李寒接过军报,心里一哆嗦。
没有败因。
是主帅轻敌,还是对方兵强,最该写清楚的,偏偏一笔带过。
萧恒抽出环首刀,指在朱红标出的城池上,“从庸峡到雁线,日退二百里。按荔城脾气,却阵至此,不如杀他。渡白,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寒摸着嘴唇思索一会,皱眉道:“日退二百,不是西夔的作风……赵荔城好打速战,就算遭遇突袭失掉庸峡,也不至于第二天就退到雁线。”
“如果,不是突袭呢?”
李寒和他目光相对,“将军之意,是有内奸作祟?”
萧恒沉声道:“我得去一趟西塞,现在。”
这才是萧恒离京的真正原因。
萧恒快马先走,三大营驻京队伍整装后行。在路过白龙山时,萧恒遭遇了影子的伏击。
他发现夏雁浦、折返和李寒商议计划时,李寒当即道:“西塞兵败,必须有人前往。但京中生此大变,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长安城。现在,必须派一个足够有能力和威望的人,做将军的眼睛,去一探究竟。”
一刻后,梅道然奉命,星夜赶往西塞。
萧恒粘上他的面具,以梅道然的身份,带回自己的死讯。
李寒凝视舆图,透过羊皮绘制的城池关塞,他看到一片连天的战火,和战火里哭喊奔跑的妇孺老弱。
不管是什么人,要搞什么动作,他都不会放过。
现在,李寒坐在地上,看着萧恒一张脸。他眉骨高,眼窝深,影子投在眼下,像一圈乌青。
李寒把写好的祭文拢到一处,说:“将军,之前咱们说定,梅蓝衣如果有新的军报送达,在下会第一时间呈到大公府上。所以——将军夤夜而来,到底所为何事?”
萧恒不说话。
李寒无奈:“好吧,公事,还是私事?”
萧恒依旧未语。
李寒点头,“看来是私事。大公又怎么了?”
“我搬回来住。”
“不至于吧。”李寒有些纳闷,嘴上仍不着调,“难道大公所言非虚,将军雄风有损?我听说京中有家药馆,颇擅此道,哪天我陪将军去瞧瞧。”
“我俩分了。”萧恒终于说,“……是我害了他。”
李寒哦一声:“那的确是,但将军,大公何尝不会害了你?就说温吉政君那篮子带毒的荔枝,你连我瞒着都不敢说一个字。你万一真有个好歹,在下也想得出来:要么闭眼之前写封遗书,书上表明,哎,今日一死,命该如此;实我自愿,与人无干。要么给自己补上一刀,离奇自杀,做个悬案,丢我头上,等我每晚做梦骂你。若非力不能及,你估计还想把自己毁尸灭迹。一个死者帮凶手藏刀,在下活二十年,头一次见。情之一字,对你俩来说,既是良药,也是毒药。”
萧恒从地上蹲着,两条手臂耷拉膝盖上,苦笑道:“我说不过他,也说不过你。”
李寒笑道:“将军,你们二人一直以来,不就是互相亏欠、互相援手、互相抢救,再互相伤害?你害了他,他也害你,如此般配,堪称一段金玉良缘。而且这段关系的利害,恐怕没有比将军更清楚的人。在下好奇的是,将军这次是怎么害的他,叫你居然能痛下决心,答应和他一刀两断?”
他没能从萧恒这里要来回答。
这个话题成为萧恒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软肋。李寒发觉,秦灼和他了断的原因甚至比了断这件事本身更深刻地刺痛他。就在今夜,此刻,萧恒蜷坐身边,像个犯下大错后手足无措的孩子。他看到萧恒捂住脸,永远挺直的脊背弯曲下来。以李寒卓越的智慧,或许在这一刻就看穿,那个前途未卜的原因,一定会成为萧恒更新的死穴。有一就有二,为了它的生命、健康和快乐,还会有无数的折腰等着萧恒,直到老,直到死。
他叹气,哥俩好地拍拍萧恒后背。萧恒的肩胛骨比想象中还要硌手一些。后背也比看起来要单薄许多。
天子无私事,即是公事,那就算自己分内事。
李寒向来是乐于挑战权威的人。
第二天,他挎着包袱,大摇大摆登了秦灼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