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现,撕裂浓云,浮光在马背上起伏跳跃。
归家!
归家!
红衣翻飞,银剑缠腰,快马加鞭。
佟越顾不上寒风割面,手掌被缰绳绞得又红又肿,腰间的时雨被她用清泉水拭去血迹,还原出本来的亮色,在马背的颠簸下如银龙翻滚。
这次仓皇出逃,没有给家里捎去归家的信笺,不然阿遥会早早守在门前等她,芙云会掐着时辰在她一下马时便端上她爱吃的热饭热菜,她一进门便能对上爹与军师商讨军务时,悄然瞟向门外的眼神。
佟越马不停蹄地赶啊赶,乌亮的骏马载着红衣出逃的将军。她翻越过群山,浮作青嶂间一抹红霞;她跋涉过川流,游作江河畔一尾红鲤;她驰骋过浓夜,燃作黑暗里一团火炬。
她一路风餐露宿,饮山泉水,食野果子,最后不得已,饥肠辘辘地进了一间当铺。
正要闭门的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单刀匹马的新娘子,掌柜夫人拨算盘的手指也凝固在空中。
佟越不得要领地扯下沉重的凤冠,摘下金耳珰和满头珠钗,拆下腰带上镶嵌的玉石,就连凤头履上绿豆大的珠玉都不放过,凡是能换银钱的,哪怕锱铢,都要被她扣下来。
掌柜见她窘迫,猜到她要长途跋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指了指她的脖颈,道:“那个,也值钱。”
佟越捂着脖颈间的平安扣,不假思索道:“不当。”
掌柜又指了指她腰间:“那个?”
佟越低头看了眼虎头匕首:“不行。”
掌柜道:“留那把长的护身就够了嘛。”
佟越将时雨拨到身后:“长的短的都不换。快些抵钱给我,我要赶路。”
佟越再出门时,只剩一身风尘仆仆的红衣,一头凌乱松散的发髻,一长一短两把兵器以及捂在胸口的平安扣。
万里偏头瞧着狼狈的她,长吁一声,垂下头望她掌心里蹭。
佟越抚摸着它,笑道:“有钱了,今晚可以吃大馒头,吃三个!”
掌柜在门前探着头,见佟越走远,就要跨出门去。
掌柜夫人问道:“你去哪儿?”
“报官啊,看谁家的新娘子逃出来了!”掌柜道,“她带着刀剑,我不敢拦,趁她没走远……”
“不许去!”掌柜夫人丢下手中的算盘,喝住他,“男的跑了媳妇会千方百计再娶,好不容易跑出来的姑娘,你莫误了人家终身!”
……
“守城兵被尽数斩杀,佟越跑了!”
郑如杰心急如焚,周惠江却若无其事地在案前执笔,他道:“已经拜堂成亲了,她跑得再远,也是郑氏的人。”
“还……还没洞房呢……”郑如杰支支吾吾。他偷瞟了一眼身侧的郑广元,既怕他爹责骂,又有一种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惋惜和愤懑。
笔尖一顿,周惠江抬眼瞟向郑如杰:“你自己没本事,也怨到我头上?”
郑如杰缩起脖子:“不敢!不敢!”
郑广元亦是镇定自若:“镇宁侯只有个残废的儿子,无用的女儿,若在朝中无倚仗,又怎能在边关高枕无忧?他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这个道理。你和佟越的婚事人尽皆知,你咬定了你们有夫妻之实,外人又岂敢置喙?一个成婚的女子,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娘家不出来,她迟早会回来。当务之急是催兵部拿出对策,尽快营救镇宁侯,否则镇宁侯自行脱险,边关将士必然谴责兵部无能,镇宁侯也会动怒。”
“舅舅所言极是。”周惠江停笔,几步跨下台阶,笑容迎合道,“这件事算是成了,舅舅可高兴?”
郑广元躬身行礼,正声严色道:“郑氏此生为陛下鞠躬精粹。陛下愉悦,臣自然也愉悦。”
“舅舅与我本是一家,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舅舅一路扶持我,我自然相信舅舅。”周惠江将郑广元扶上台阶,指着案上的奏折道,“潇城布政使刘炳递了奏折,说潇城避暑行宫旁修建的水渠可引潇水灌溉良田,百姓无不称道。我念及这是利民的好事,不如在会京也增修水渠。”
郑广元道:“会京不缺水渠,不必多此一举。”
周惠江急切补充道:“可是多一条不多,却能为我添一道功绩。”
郑广元看他一眼:“国库勉强充足,却没到能挥金如土的地步。东洲稳定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陛下做好守成之君,便是不负众望,切忌急功近利。”
“是……”周惠江神色黯淡,眼里却浮现起一丝不甘。
……
郑如杰本来闷着口气入宫找周惠江为他主持公道,却悻悻而回,郑广元一走,他便一头扎进了那个纸醉金迷的温柔乡。
他怀里躺着栀琴,却满脑子都是那个在大婚之夜逃跑的女人,他不在乎她,但他容不得她忤逆他。
“天下女人千千万,跑了个母老虎,不是还有个美娇娘吗?”同行的公子哥左拥右抱,两边的酒水都顾不上喝。
另一个则道:“母老虎娶到手了,几时把美娇娘也带回去呀?哈哈哈!”
栀琴羞怯地将头埋在郑如杰胸前,乖顺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她不说话,等待着郑如杰的答复。
“还是栀琴好,永远都在这儿等我。”郑如杰咽了一口酒,手指挑起栀琴的下巴,“好栀琴,叫声夫君来听。”
栀琴声色甜腻道:“夫君。”
旁人起哄道:“听不见!”
栀琴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一声,帕子把手指都绞红了。
有人道:“郑兄,新娘子几时回来?你该不会要为她守身如玉,此生不娶吧!”
郑如杰轻蔑笑道:“新娘子回门,你催什么?”
公子哥们面面相觑,有人挪到郑如杰身侧,低声道:“坊间都传开了,说镇宁侯退了礼聘,郑兄是强娶元安郡主。他们还说……”
郑如杰坐直了身:“说什么?”
“说……说郑兄你饥不择食,连个母老虎都敢娶,还是强娶,怕是……有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