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另一头的马车里,五郎惊讶的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大部分雪花在半空中就融化了,美轮美奂,但这里是热带呀。
“热带怎么会下雪?”
图南也惊讶的看着雪花,道:“热带是会下雪的,史书有记载,上古人族王朝后期的小冰期,炎洲便下过雪,但这种情况百岁难遇....不好,热带生活的人根本没有应对下雪的经验,要出大事。”
从雪花的美丽中的回过神,反应过来热带下雪的杀伤力,图南赶紧对车夫下令。“回官寺。”
四季分明,所有人都知道有冬季,冬季会下雪,需要及时做准备的温带,每年冬季都要冻死无数人,何况有生之年没见过下雪的热带。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官序,停下时,五郎整条鱼都七荤八素,吐得稀里哗啦的,图南则将喉头的东西压了下去,冲进官寺,一进门便开始发号施令。
“收集城中所有燃料,征召城中青壮,一部分去森林里找燃料,一部分扫雪,一部分去农村帮忙救地里的作物。”
“城中其他人,不论男女老少,都集中到城中空的大屋,集中取暖。这期间所有人的饮食官方负责,每日两碗粥,粥按蒙学粥做。”
“征用城中所有燃料与布匹,征用时按市价打欠条,等忙完了官方再付钱。若有人不给,拘留一月。”
“通知其它郡县……若到的时候发现郡县长官已经行动了,记下所见,以便回头给郡县长官奖赏。”
“给海里的郡县写信,我要买鱼。”
“发放炸鱼,先停下,雪灾过了再发剩下两日。”
“给亚热带的郡县写信,我要买小麦种子。”
前面还能理解,买小麦种子就有点奇怪,跟在图南身后疯狂写字的刀笔吏不由问:“买小麦种子,国相欲种小麦?”
热带种小麦有点离谱吧?
“以前种小麦肯定不行,但现在都能下雪,说不定能种,两稻一菽的一岁三熟轮作对地力消耗还是太大,若是小麦能种,便可稻麦菽黍树薯两岁五熟轮作,减少地力消耗。”
虽然都是粮食作物,但一块土地一直只种一种作物,土地肥力会消耗得格外快。
“给帝都写公文,让帝都多派些农学者来,为气候变化后的农业调整做准备。”
“增加树薯的种植,这个不用马上执行,记下来,雪灾后提醒我。气候变化这么大,温带的粮食肯定会减产,城邑是脱产的东西,全靠农村的盈余粮食供养,如今农村粮食减产,除非想让农人集体饿死,土地进一步抛荒减产,否则必定会找减产小的热带要粮食。我记得七十载前,帝都每岁消耗粮食约一万八千八百九十万石,七十载过去,帝都人口也不知增加多少,粮食消耗只多不少。粮食运输也有成本,运输的人马需要吃粮食,即便是成本最低的海运,也有沉船的风险,粮食沉进海里,再捞上来,且不说有多少能吃,便是捞粮食的人也需要吃饭,还有贪官污吏....杂七杂八的算起来,运到帝都的是一万八千多万石粮食,但整个环节实际消耗的盈余粮食不会少于十万万石。”图南摁了摁眉心。“虽然不会可着英水流域薅羊毛,但温带又不止帝都一座城,海国大大小小的城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随着气候变化,温带城邑的口粮会越来越依赖热带,最后摊给我们的粮食份额....必须多种树薯,虽然这玩意营养和味道都不如谷物,保存时间也短,生长期还长,少则八个月长则十个月才能收成,但亩产能达到两到三千斤。”
一条又一条指令下达,整座英阳城迅速动员起来。
雪下了两夜一日,积雪深三尺。
即便图南反应迅速,每日都能从城中各处拖出数以百计的尸体。
棠与斑斓叶等乞丐不在其中。
乞丐居无定所,为了乞食,对城中非常关注,哪里最容易讨到食物,哪里可能讨到食物但有风险,哪里一定讨不到食物,不关心这些就没饭吃,而没饭吃等于一半概率今天饿死,剩下一半概率是明天饿死。
这种淘汰机制下,能活下来的乞丐都消息灵通,第一时间跑进避难所,结果再坏也不会比死亡更坏。
反倒是那些家里有点家底的但家底又不够厚的家庭,会想着再观望一二,观望一二的结果是谁也没想到雪会越下越大,雪刚开始变成鹅毛大雪时,也还来得及,但必须快,因为雪变成鹅毛大雪后越来越急,迟一点就可能风雪堵门或剧烈的降温将人冻僵,想走也走不了。
避难所里条件谈不上好,没有什么御寒的衣物,但每间屋子里堆满干草,且挤着二三十号人。
虽然拥挤如木桶里的咸鱼,气味更是能将人熏晕,但二三十号人这么挤在一起,居然很暖和,有被气味熏晕的人,却没冻死的人。
三日雪停,棠与斑斓叶分到一身干草编织的草衣与一片贝壳,被安排去街上扫雪,疏通道路。
斑斓叶并未表示拒绝态度,只问:“有酬劳吗?”
可千万别跟弧矢王朝时一样,贵人征用氓庶干活是氓庶的荣幸,还要管饭?
想什么呢,如此荣幸的事,谈管饭多损荣幸,庸俗。
“一日两碗鱼粥。”
斑斓叶闻言打消了出门就带着人选一条路跑路的想法,老老实实拿着工具上街清理积雪。
因着眼睛蒙着布,行动非常不方便的棠慢吞吞的扫着雪,很快闻到一股熟悉的鱼腥味,左右嗅了嗅,确定斑斓叶离自己有段距离,便问坐在屋檐下的五郎。“你怎么了?”
五郎看着不到两个月,从白白胖胖到瘦得婴儿肥都没了的鱼崽,痛心道:“我有个鱼崽,她这段时间过得很苦,瘦得一点肉都没了,我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吧,别找罪受了。
棠问:“你觉得苦得受不了,你的鱼崽吗?”
五郎语塞。
棠想了想,问:“你是大人,我能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五郎道:“问吧。”
“海国按人头分地,为何一定要到成童才能分地?幼童没有土地,将如何生存?”
“一来幼童也没有劳动力,分了地也耕作不了,二来,有土地在前面吊着,幼童才会在兵役时努力训练。兵役训练那么苦,没好处吊着,谁会愿意虐待自己?三来幼童本来就是靠父母养着,父母有地就行。”
“那父母死了呢?”
“还有亲族。”
“亲族也都死了或是不想养呢?”
“若是战死的,子嗣未成年,国家在子嗣成年前不会收回死者土地,幼童可以自己打理土地,也可以租给别人,获得维持生存的食物。”
“父母若不是战死的呢?”
“看运气吧,若是有人或有慈幼院这类存在愿意收养,便无妨。”
“但有收养意向的人并不多,慈幼院也没多少钱收养太多孤儿。”
五郎回答:“自生自灭。”
棠无语。“调低分土地的岁数会亡国吗?”
“可能会。”五郎答。
棠懵然。
五郎解释道:“幼童自己耕作不了土地,其它劳动力也分到了土地,无力耕作更多土地,但土地可以抛荒,税赋却不能不交,农人家庭很容易因此破产。而且还有最糟糕的一种,幼崽护不住自己的土地,虽然大人也不一定护得住,但幼崽是一点都不可能,这些土地会落入其它人手里,造成土地兼并的后果。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积累多了,都会导致亡国。”
“那就不管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了?”
“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饿死冻死,尤其是孩童,救不来的。人们也明白这点,君不见大部分人收养孤儿都是收养与自己有点关系的孤儿。”
“你是英阳王,这里是你的封地。”
“你也说了我是大王,大王享一国之供养,维持一方安定,但封地每岁因为各种原因死一部分人不足以破坏安定。”
想了想,五郎补充道:“而且,非战死者的遗孤不够惨,怎么能衬托战死者遗孤还能生存的好?人们又怎会在战场上不畏死?”
棠用力扫雪,扫了五郎一身雪,转身离去。
五郎露出忧虑之色,贵族可以善良可以共情底层,虽然不符合主流,但并未违背道德,可为底层愤怒,不是好兆头。
棠的动静有点大,斑斓叶不想留意到都不行,不由走到棠的身前问:“他欺负你?”
棠生得很美,虽然对底层人而言,美貌是好事,可以增加生存机会,但麻烦也会随之增加?
虽然那名鲛人生得比棠更美,但自己生得美与好色且没下限不冲突。
“没有。”棠摇头。“意外将雪扫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