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遥还是没有停止手下挖的动作,只是嘟囔的话变成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她是真的不信邪,杨骎伸手去阻止她继续白费功夫,被她一肘子给挡开了。
杨骎知道她有一点犟头犟脑的劲,就顺着她,等着她,等她把那股子气过去了的。
阿遥操着小铲子,一鼓作气地往下挖了二尺来深,挖出了湿泥,印证了杨骎所说,这里有地下水,不管藏什么东西都会很快被流水给腐蚀掉。
她不信邪,但邪由不得她不信。
杨骎知道现在是该他出手的时候了,他站起身来,把阿遥手里的铲子接过来,然后跟领孩子似的,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不可能,”阿遥被杨骎领着,一路上都在自我怀疑,“不可能不在这的,不在这能在哪呢?我不信……我不信……”
及至走到洞口了,杨骎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阿遥还没调整过来,反而是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杨骎见她神色不对,正要开口安慰,就见她那双圆圆的杏核眼里砸下来两颗琥珀似的沉甸甸的泪珠子。
“阿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找不着咱们再找就是了,不要哭,没事的。”
杨骎轻轻拍了拍阿遥的手臂,可没承想他一拍就拍出她一串眼泪来。
阿遥的目光失焦,脸上是要哭不哭的表情,眼睛里是滔滔地往外迸泪珠子。
“东西不在这里……那我忙活了两个月,忙活了些什么?”这句话一说出来,阿遥的悲痛就跟开闸放水一样收不住了,“我一个人,谁都不认识,我到底为了什么……”
她看着杨骎:“我要死了……我没有时间了……我害怕,我不想死……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我谁都不认识……我什么都没有……我害怕……我想回家去……可我回不去了……”
阿遥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小孩没妈的那种哭法,所有的愤怒、委屈、无奈、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空欢喜后的失落,都在这场痛哭流涕中了。
她趴在杨骎的肩头哭,哭得撕心裂肺,她此刻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除了他,眼前也没有别人。
“不会的,不会死,有我在,”杨骎只能哄她,一边做着聊胜于无的安慰,一边轻抚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免得她因过度悲痛一口气捯不上来再厥过去,“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咱们回长安去,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魏强又不是什么能人,他就是一个二把刀,他能配出什么好毒药来,他都是在骗你、在吓唬你呢,你有我呢,你信我,你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到那时候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耷拉孙子耷拉孙女来给你这老太奶拜寿,一屋子都坐不下,一院子都坐不下……不死,咱们不死,谁爱死谁死,你不死……”
哭泣是极为耗费心神和体力的,阿遥的悲痛尚未过去,精力先跟不上了,在杨骎荒腔走板、破马张飞的安抚下,她的哭势逐渐走弱,直至头一歪睡了过去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阴沉沉的,像是晚来天欲雪的征兆。
杨骎就地生起一堆火,把阿遥在火边安顿好,又爬上爬下地把干粮拿过来,决定在这山洞里先把一夜暴风雪度过去。
山洞七拐八拐的正适合挡风,生起火来也便不怕野兽来袭,有吃有喝又很暖和,虽然条件简陋,但佳人在侧,杨骎竟也品出几分世外仙境意思。
北风呼扯得紧,卷起一团一团的雪,山洞里柴火噼啪作响,杨骎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铺在地上给阿遥隔开潮气,再把她自己的大氅当个小毯子给她盖着,又把她的脑袋托到自己的腿上枕着,两个人就这么一坐一卧的,挺久违的一起消停了。
为了随时拿出来看方便,杨骎把人皮地图原样誊画在了纸上,此刻闲着也是闲着,他把地图拿出来,目光几乎要穿透纸背去,想看清楚魏强究竟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阿遥的思路肯定是没错的,从找到这张地图、到乘船来高句丽的路线、包括表面信息下肯定还饱含隐藏信息的分析,杨骎都完全认同阿遥的判断。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了呢?
为什么这个山洞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
杨骎用手托着头,手肘拄在膝上,百思不得其解。
夜里,阿遥翻了个身,杨骎也跟着醒了。
阿遥枕着他的腿背向了火堆,面孔朝着他的身体,盖在身上的大氅卷成一坨,一半压在身下,一半抱在胸前,睡相堪忧。
她一直随身斜挎着的那个皮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了口,里面鸡零狗碎的东西七零八落的掉了一地,杨骎哑然一笑,觉得自己现在跟个老妈子似的,还得给她收拾这些小玩意了。
他先捡起一个圆形的小盒子,拧开盖,里面是半透明的口脂,此间随处可见,是防止皮肤皴裂的,应该是她在渔港所买。杨骎用无名指打着圈儿地沾取了一些,轻点着涂在阿遥微微有些干裂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如婴儿一般吮吸了杨骎的指腹。尽管只是这若有似无的一触,但那种感觉仿佛鬼魂似的缠绕在他的指尖,柔软而湿润,本能的稚拙,让他欲罢不能地再一次轻触了她的唇瓣。可惜那一下是可遇不可求的,她的呼吸在他的掌心和指缝间缭绕,令他短暂地微微失神了。然后杨骎就着没用完的那点口脂抹在自己嘴唇上,心里涌上一点隐秘的小欢喜,像是跟她有了点亲密举动似的,最后把盒盖拧紧塞回皮筒子里。
接着是那枚田黄石刻的“慎独”私印,由着这枚印章,杨骎就想到他写给她的那些信和那封不是他写给她的信,那些信她一封都没有拆开,可偏偏那一封她拆了、读了、信了、来了,命运为什么非得要这么捉弄他二人呢?
把印章放回皮筒子里,杨骎摸到了那个铝盒。打开盒盖,他记得第一次见阿遥吃这红色药丸的时候,盒中是尚是满的,现在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半盒的量了。他拈起一粒,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有很重的红参味道,除此以外还有一种奇特的气味,是他不曾闻到过的。用舌尖舔了一下,这药丸苦得令他咋舌,杨骎微微皱了眉头,心想要是阿闼婆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这红色丸药是什么配制而成的,她肯定有办法解开阿遥所中之毒。可是阿闼婆现在远在天竺何处不说,就算知道她的所在,这一来一回所需要的传信时间……阿遥能等那么久吗?
杨骎把那粒红参丸放进嘴里,慢慢细细地咀嚼了,苦味充斥了他的口腔和喉管,甚至连肺腑肚肠都跟着苦得抽了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