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杳笑着看他,弯了眼睛,有气无力地逗他:“怎么,一朝被蛇咬,你还怕了我不成?”
杨骎被精准地激将了,冷笑一声:“从前是我不舍、不忍,否则我两根指头就能捏碎你!”
“我有话跟你说,趁着我今天身体还成,否则,我怕没机会了。”
黄昏时分,闵海石扶着晕船晕的天旋地转的杨骎上了小船,顾青杳真如她自己所说“今天还成”,没要人扶,步伐挺稳地上了小船,她自己分析是那一把一把的药丸没白吃,药劲儿上来了。
她得趁着药劲儿还在把该安排的事安排好。
上了小船,船家摇橹,杨骎被晃悠得恶心想吐,兼之对面坐的是顾青杳,他懒怠看她,干脆闭上了眼睛。
闵海石则从杨骎的旁边挪到了顾青杳的边上,见她没有披大氅,就想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她。
顾青杳摁住了闵海石的手:“我不冷,你穿着就好。”
闵海石被她热乎乎的手摁了一下,很想趁机回握一下,但妹妹已经把手收回去放在了膝上,他就没有造次,那样太孟浪了,而妹妹在他眼里是不能唐突和冒犯的。
那红色的药丸吃完让顾青杳浑身像有罡火附体一般,迎着这海风也不觉寒冷,刚吃完还汩汩地留了一阵鼻血,她在心里盘算着药丸的数量和她余下的日子,望着夕阳的落日,心情很平静。
不平静不行,人之将死,所有的意气之争、仇恨、愤怒乃至爱欲,都没有了意义。
小船靠岸,闵海石和顾青杳下了船一起去扶杨骎,杨骎使了点劲拍开了顾青杳的手,发出挺响亮的“啪”一声,顾青杳也没说什么,眼神示意闵海石让他们两个单独说一会儿话,少年就跑去那渔港的商街去逛了,想给妹妹买点能入口的东西,妹妹不吃东西是不行的。
杨骎脚踩在沙滩上,眩晕稍稍有了缓解,他就一动不动地站着,待不那么晕了,就沿着沙滩慢慢地走,顾青杳始终跟在他两步开外的地方。
“你别跟着我!”杨骎头也不回,“我嫌你晦气!我告诉你,待船到了高句丽,你爱上哪上哪去,我不管你!”
“我之前一直以为我能撑着回长安,现在看来,还是有一点太乐观了。”
“你活该!”
“所以,我想趁着我最后的一点时间,对你做出一点弥补。”
杨骎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装作没有听清是的把手附在耳边,非常夸张地说:“嘎?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
“顾青杳,你虚伪不虚伪?”杨骎迈着步子走到她的跟前,“杀我未遂,现在又假惺惺地要来弥补?怎么弥补?你杀我一回,我再杀回去?咱俩杀来杀去的,有完没完?有意思吗?别虚情假意了!”
顾青杳听了这话也并不气恼:“你就当我想为来生积一点功德。”
杨骎一挥手:“没有用的,你省省吧!你坏事做绝,不珍惜人家对你的真心和好意,死了就上十八层地狱待着去吧!”
海风呜呜地吹,吹碎了他们的语言,但是吹不尽杨骎的怒意和伤心。
顾青杳一直跟在杨骎的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踩着他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大约是心中真的有愧,带着悔意,她平生第一次对他服了软。
“我不想死,可我也知道我大概率是回不去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很害怕,我的身边现在只有你了。”
顾青杳一服软,杨骎就没有办法心硬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原谅了她,心可以软,但嘴是要硬的,并且底线和原则绝不能退让。
“顾青杳,你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杨骎的语气平静,完全是因为心灰意冷,“我现在已经不愤怒了,我也不恨你,我只是彻底的寒心。我谢谢你,这一回让我彻底清醒了。”
说完,杨骎迈着大步向前走去,暮色降临,他似乎想把那个为情所蒙蔽了双眼的自己远远甩在身后,连同那个他爱过的人,全部抛舍、全部忘怀、全部从他的身体中剥离。
顾青杳停下脚步没有去追,只是对着他的背影喊话:“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让你不要这么伤心!”
海风善意地把她的话吹到他的耳朵里,却激起了他的怒气。
杨骎调转身子又大踏步地走回来,对着顾青杳大喊:“你听听你在说什么疯话!”
海风不止,顾青杳疯话不停:“远的我顾不上了!你就在跟前,我起码要把眼前的人顾好!”
“说得你好像做得到似的,我不稀罕!”
两个人在夜幕下的海风中互吼,最后是杨骎呛了风,以一阵咳嗽率先行休止。
顾青杳难得能关怀他一下,走过去想给他抚背顺气,被杨骎一把推开了。
杨骎咳完,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来,手帕展开,里面是已经被摔成两半的玉兔。
“顾青杳,我把我的心捧给你,你先是把它摔碎,”杨骎拿起玉碎两半的兔子,然后一挥胳膊,玉兔落海,几无声息地沉没,他看着顾青杳,觉得非常解气、非常泄愤,“然后又把这颗心扔进海里,你现在跑来跟我说想要弥补,想要做点什么让我不伤心——”
杨骎遥遥地指向海面:“扔进海里的心还能捞上来吗?碎掉的心还能缝起来吗?你告诉我!”
顾青杳不说话了。
夜色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
“你不是一直都想让我死心吗?”杨骎缓缓迈着步子往前方的小船走去,“我死心了,顾青杳,你可以放心了。”
顾青杳看着船家载着杨骎摇摇晃晃地回到大船上去了,转而望向玉兔沉没的海面。
对着涨潮的海水,她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只有风听清她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