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她会死,杨骎就感到很恐惧。
到了那个时候,他怎么办?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他人生中最值得怀念和分享的部分是她参与并且见证的,她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那些时光、那些回忆,谁知道?谁记得?谁在意?
他只能选择不去想,并且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顾青杳真的留不住,那也要死在他的身边,死在他的怀里,而在那一刻真正到来之前,他得保证让她活得舒适一点。
杨骎低下头去挑虾线,因为顾青杳不爱吃鱼,而这船上能选择的食物实在太有限。
杨骎端着一碗紫菜虾皮汤,一碟虾饺,一盅炖蛋和一张烙饼走到舱室门口的时候,看见顾青杳正把那几封“遗信”撕成碎片扔进海里。
“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关好舱门,顾青杳从她那个随身的小包袱里拿出一卷用线绳捆着的类似羊皮纸的东西递给杨骎。
杨骎接过来,解开上面的线绳,展开是一张矩形的皮革,纹理细腻,但手感却不似羊皮,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却看不出名堂。
顾青杳低头吃着炖蛋,炖蛋里埋了火腿丁和香菇丁,上面还滴了两滴香油,杨骎觉得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实在过于低微,她哪怕能多吃一口他煮的饭烧的菜,对他来说几乎算得上一种默许的认可和无声的褒奖。
爱是卑微,亦是犯贱,可哪怕就是你意识到了并且出于自尊对此痛恨不已,也是身不由己。
顾青杳很赏光地吃完了炖蛋,喝了半碗紫菜虾皮汤,又吃了一只虾饺和三口烙饼,然后表示自己饱了。
杨骎接力过来,刚往嘴里塞进去一个虾饺,顾青杳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毫无预兆地说了句:“人皮。”
尽管杨骎并没有脆弱到会被这样两个字败了胃口而把嘴里的虾饺吐出来,但他还是疑惑地“嗯”了一声。
顾青杳眼神往那矩形的皮革上一瞟:“我从魏强身上割下来的。”
这就由不得杨骎不诧异了,他放下了碗筷,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无论杨骎作何表情,顾青杳都并没有兴趣领略,她点燃一支蜡烛,在那块人皮下面烤了烤,直到上面逐渐显出墨迹来。
杨骎凑近,亲眼看到那块人皮上显出了一副有山有水有路的地图。
这一切都超出他的预计和想象,杨骎觉得自己捧着这张人皮地图的手有一点颤抖。
顾青杳则坐回桌前喝茶,慢条斯理地说:“我想,你要的东西,应该就在这张图里。”
蜡烛移走以后,人皮上的墨迹渐渐消失,又恢复成了一块看不出什么名堂的皮革。
“无咎,这东西,你是怎么来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从魏强身上割下来的。”
顾青杳理所当然的语气和表情是杨骎没见过的,这样一个陌生的她让他不知该以何面目去对待才好。
温顺的兔子长出了毒蛇的尖牙,杨骎拷问自己的内心,她现在是兔子?还是毒蛇?
日月星辰都会变化,她变了,他的爱变不变?
“魏强死了,”顾青杳的眼眸里带着令杨骎捉摸不透的神色,有得意,有不甘,居然还有一丝惋惜,最后化为了轻描淡写的无所谓,“我亲手杀的。”
杨骎沉默了片刻,然后喟然开口:“无咎,当你杀了魏强的那一刻,这件事就不再局限于你我之间了。”
顾青杳听出了杨骎语气里的严重性:“什么意思?”
“原本你经历的这一切可以全部都留在辽东,”杨骎深吸一口气,“但你现在杀了叛臣魏强,是为国锄奸,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你必须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前因后果和过程,不能遗漏一个细节!”
顾青杳微微愠怒:“你和你兄弟要的东西我已经拿到并且给你们了,你到底还要我怎样?还是说你就是以听别人的痛苦为乐?或者你就是好奇我和他们床笫之间的细节?”
杨骎知道顾青杳在激怒自己,他的确被激怒了,但不是对她,他的怒意释放另有出口,对顾青杳,他现在的情绪很复杂,但没有一种是以伤害她为手段来达成目的。
“无咎,如果你了解我,就应该明白我不想让你回忆任何有关这件事的细节,因为这个过程不仅会伤害你,也会伤害我,”杨骎看着那块人皮轻声说道,“可现在我和你都没有选择,这桩事业就是这样的,泥涂一般,一只脚踩进去,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半个身子已经在里面,无法抽身了。”
顾青杳很想冷笑一声以表嘲讽,可是她没笑出来,身困泥涂,她笑不出来。
杨骎偏过头,很认真地看她,目光是一种饱含诚挚的清澈:“刺杀叛臣魏强的过程,要作为帝国的最高机密上承御览,如果魏强跑了那另当别论,但是现在魏强死了,你作为最后见到他的人,这件事的走向已然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了。”
顾青杳用手指摩挲了那只粗瓷的茶杯,一番计较后,很快地做出了决定。
“之前你在突厥答应给我官升三级,这次我杀了魏强,还能再升几级?”
杨骎有些微微讶异地看着顾青杳,然后才说:“官阶大约也就升到四品,再往上就难了,不过会有一些封荫和赏赐,那样更实际一些。一回长安我就为你请求封赏,这我可以保证。”
顾青杳点点头,又问:“这是朝廷该赏我的,你个人呢?我为你奔前跑后一场,你难道就不该有点表示吗?”
杨骎很认真地说:“你尽管开口吧,只要我能给的我都可以给你,你要我的命也可以。”
顾青杳一蹙眉头:“我要你的命干什么?不当吃也不当喝的。”
她翘起二郎腿,颇有兴致地问道:“杨骎,我要你的一半家业,舍不舍得?”
杨骎点头:“就凭你为了我跑这一趟,又拿到这张人皮地图,你的要价已经很合理了。”
顾青杳发自内心地笑了,那笑容不含一丝伪饰,就像杨骎在聚香楼见到她的那次一样。
“杨大人,您真慷慨,大方是男人最好的美德,您一定会有福报的。”
顾青杳这句话说得完全发自真心,但杨骎听来却不是滋味。
“不要叫我大人。”
“我想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杨骎不说话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除了顺着她也就是顺着她,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既然你说这件事是帝国的绝密,”顾青杳拿起一个粗瓷茶杯给杨骎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那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顾青杳做了个别急的手势,然后给自己杯中添上茶:“接下来我跟您说的每个字、每一句话,你都给我烂在心里,带进棺材里去,我知道你要把我所说的形成文字,那玩意谁能看到我管不了,我只管你,但凡我家里人或者我在乎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知道了有关我在辽东的任何事情——”
杨骎心领神会地伸出三根手指发了个毒誓:“但凡有除了天地你我的人知道此时此刻的对话内容,我杨骎就身首异处、挫骨扬灰、不得轮回。”
顾青杳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对杨骎的这个毒誓并不满意。
她从杨骎腰间抽出那把他曾死活要塞给她防身的匕首,然后在杨骎来不及阻止的时候寒光一闪,就在左手手臂内侧划出了一道伤口,然后拉过杨骎的手撸起袖子,给他的胳膊上也来了一模一样的一刀。
顾青杳把自己腕上的伤口和杨骎腕上的贴在一起,她的血混了他的血,顾青杳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杨骎的嘴唇上抹了一道,又把杨骎的血抹在自己的嘴唇上。
这是上古时候的歃血为誓,是最高诚意的体现。
“来,你跟着我说,”血似乎刺激到了顾青杳,让她整个人的精神振奋了起来,“如若有违誓言,你所求的,永不实现;你所有的,立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