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看顾青杳,顾青杳也正在看着他,目光是一种令人心灰意冷的淡漠。
杨骎又低头看信,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每个字,每个笔画都细细地看。
看了三遍,看了五遍,看了十遍。
杨骎再度抬起头看顾青杳。
顾青杳的情绪较刚才已经平复了些许,她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一饮而尽,然后语带讥讽地说:“我那时还真的以为你要不行了,我真的以为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然后她侧过面孔,盯着杨骎:“可是你骗我。”
杨骎觉得喉头有什么东西哽住了,让他的肺腑之中有了清晰而又剧烈的疼痛,又有一股热意和暖流从额头和后背蒸发出来,让他在这依然寒冷的正月夜里汗意涔涔。
“这封信……”杨骎非常艰难地开了口,要说出的话比真相要更令他痛心,他看着顾青杳,目光是一种自责的黯淡,“这封信不是我写的。”
顾青杳面无表情:“不是你写的?那就是我写的,反正我会摹仿别人的笔迹,专门伪造了一封你写给我的信,万里迢迢的到辽东来找你,我纯属自作多情地犯贱,是不是?”
杨骎知道她在说反话,他现在开始理解她的愤怒,她的痛苦现在转嫁共担到他的身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在颤抖。
“我写给你的信,封口上都盖着你送给我的印章,”杨骎立刻去腰间蹀躞带上垂挂着的荷包里摸出那枚青田石的闲章,托在掌心拿去给顾青杳看,像是凡俗在向神佛证明自己的虔诚,“红底白字的阴文,用小篆字体刻着‘慎独’二字的。”
顾青杳看到那枚印章的时候一怔。
“你亲手刻的,去年小年夜送给我,”杨骎的声音几乎有些急切,“你不记得了?”
顾青杳一眨眼睛,睫毛上抖落两滴冰凉的眼泪。
“夏天我南下的时候,每十天我都给你写一封信,每封信的封口我都盖着你送我的这枚刻章;每到一处我都买一件当地的小玩意儿托人给你带回来,因为书信里不能写我走到了哪里,我就心想着,你看见东西就知道我在哪里了,”杨骎手里拿着那封伪造的信,哀哀地问,“你都不记得了?”
顾青杳记得,不仅记得,而且记得十分清晰。
杨骎不在长安的日子里,自己时不时都能收到他的信,放在一起有厚厚一摞,她都放进信匣子里收起来了。
杨骎突然心痛而又悲哀地意识到了这悲剧的源头和不容辩解的事实。
他心如死灰地低声道:“杳杳,这信封口处没有你送给我的印章,你怎么会没发现?你怎么会这么大意?你怎么会轻信?”
这些问题,顾青杳一个都答不出口,因为答案说出来,她这两个月所有的付出、冒险、隐忍和创痛,就全都坍塌了。
杨骎说出了答案:“杳杳,我写给你的那些信,你一封都没有看过,是不是?所以你不知道这封信是假的,所以你才来了。”
顾青杳眼泪汹涌,她痛苦而无助地闭上了眼睛,哀哭现在也是失声的了。
“杳杳,你是为我来的,”杨骎相信自己的心此刻和顾青杳的是一样剧烈的疼痛,他把她拉进怀里,让她可以依靠在自己的肩头彻底痛苦释放一番,“不怕,不要难过,那些痛苦都结束了。”
杨骎的手掌捂住了顾青杳的后脑勺,让她的下巴可以搁在自己的肩头:“杳杳,你心里是有我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心里是有我的。我知道,我感受到了。”
顾青杳的眼泪打湿了杨骎肩头的一块,她骤然想起除夕那个夜里,当大家都捂着耳朵放鞭炮的时候,高昌济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她当时不解其意,高昌济留下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诡异而又邪恶,但她当时忙于和魏先生周旋,并未深想。
高昌济说:“杨骎的女人都够笨的,一骗就来。你还不如真如海呢,你是自以为聪明。”
现在顾青杳明白了。
高昌济在她的身上又玩了一遍他欺骗真如海的把戏。
他冒充了杨骎的笔迹写了一封信,而顾青杳确实如他所说,一骗就来。
可惜,现在才明白有些太晚了。
杨骎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也理清所有的真相,他那个杀千刀的异母兄弟再一次冒充自己,欺骗、伤害了一个女人。
杨骎最心爱、最珍重、最不忍心、最不舍得伤害的人。
他现在有心活剐了董骙。
顾青杳痛苦地推开了杨骎。
“杳——”
“不许你这样叫我!不许你叫我的名字!不许你碰我!”
杨骎立刻止住向她靠近的脚步,害怕自己此刻的任何举动都会刺激到她。
顾青杳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然后拿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往门外走。
杨骎已经不敢去冒然触碰她,只是拦在了门口。
“杳——无咎,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闪开。”
杨骎摇了摇头,安抚道:“好好休息一晚,咱们明天动身,我带你走。”
顾青杳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平静:“杨骎你让开,我没工夫再跟你浪费时间了。”
杨骎也觉得气苦:“你到底为什么急这么一时半刻的呢!你到底在急什——”
杨骎话音未落,顾青杳腹中强忍多时的翻涌冲动也终于喷薄爆发,口鼻一起喷血,全都喷到杨骎湖色的袍子前襟上。
杨骎这才慌了,忙蹲下去扶住顾青杳的肩膀。
顾青杳被血呛了,一通咳嗽不止,口鼻像两眼小小的喷泉,流血不止。
杨骎手忙脚乱地用手帕帮顾青杳擦拭,可是手帕立刻就被鲜血洇湿。
“杳——无咎,你怎么了!”杨骎失魂落魄地扶着顾青杳,“你不要吓我——”
顾青杳抬起满面血污的脸,直视杨骎失措的面孔。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急着回长安吗?”
“这就是原因。”
“杨骎,我已时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