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舍大师说过,他这一生,是注定要为情所苦的。
可是哪怕他此刻心这么痛,这么苦,他还是爱她。
真贱呐。
可是爱,不就是犯贱吗?
把自己一颗活泼完整的心捧到对方的面前去,至于是被珍而重之地接过去亲一亲,还是被扎个血肉模糊、支离破碎地甩回来,全是未知的,全是赌。
愿赌服输。
杨骎认赌,不认输。
至少现在不是他认输的时候。
他想,等到他七老八十了,就剩下一口气的时候,顾青杳要还是这个态度,他就认输,然后他要到阴曹地府去找阎王走后门,投胎转世,下辈子他还去找她。
顾青杳没有等来杨骎的回答,她觉得差不多了,没有人能够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他是个骄傲的人,这一回是自己做得过分了,她在心中暗暗地祈求上天,她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他死心就好。
他死心了,未来的日子还长着;他要是不死心,他们俩就得一直这么耗下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长痛不如短痛,顾青杳觉得自己两巴掌能给二人的关系扇出个新局面来,可以,值得。
顾青杳本来以为不会等到杨骎的回答,却不料他突然开了口。
“上一次,你也是这样说。”
上一次?顾青杳莫名恍惚了一瞬,不知道他说的上一次是哪一次。
“去年腊八,你考女学师,以为我从中作梗让你落榜了,在听羽楼隔壁的那处小院子里,你发着烧,也是这样扇了我一巴掌,说你不要再看到我。”
轮到顾青杳哑口无言了。
杨骎目光锐利地看着顾青杳,语气里透出他一惯的自信:“顾青杳,你也就是说说而已。”
顾青杳正想出言反驳,但杨骎却没有给她机会,而是咄咄逼人地说:“你见我或不见我,你说了不算,得由我说了算。”
然后,近乎是带上了玉石俱焚的信念和决心,以至于语气听起来有威胁的意味:“你若不想再见我,除非我死。”
顾青杳不受胁迫,咬牙切齿道:“那你就去死。”
“喂,你们俩。”
隆真公主走过来打破僵局:“怎么不去跳舞?”
“我……我跟她交待一些返程的事,”杨骎神色自然,语气平静,“我明天要提前动身去辽东那边了。”
隆真公主在夜色中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子腾,一路保重。”
杨骎似乎想要嘱咐真如海两句,但想了想,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以她的才能,做王后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他就什么都没有说,也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的目光就又转到了顾青杳的脸上。
“我给你写信。回不回的……你看着办吧。”
说完这一句,杨骎转身,以一个逆向而行的落寞背影融入狂欢的人群。
他没有披大氅,由是顾青杳清清楚楚看到他赭色的棉袍后背上洇出一片血迹来。
真如海目送着杨骎的背影,想到她和他们兄弟的一段缘分在今夜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落幕,胸中突然涌上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又全像是废话了。
她和他们的所有过往,凡此种种,俱为虚妄,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是一个新人了,全新的人。
真如海在五味杂陈的心情中看了一眼顾青杳,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更令人担心。
“我要去跳舞了,”真如海呼出一口白气,用轻快的语气问顾青杳,“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顾青杳,浅浅一笑,微微摇头。
真如海没有再多说,她向着人群迎上去,他的丈夫、年轻的可汗正在等她,他们要在篝火前领舞,庆祝这用鲜血浇灌出的胜利。
然后他们要骑着马,去到祭祀昆仑神的神堆前,在天地间、星幕下、在神明温柔的注视中创造生命。
大婚结束后十日,大唐的使团踏上了返程。
顾青杳坐在马车里,望着天地茫茫,百无聊赖的时候就掰着手指头算日子。
算回到长安的时间,算过年的时间,算春闱的时间,算她嫁给罗戟的时间。
每个时间在她心里都有一个具体的数字。
计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助于她整理思绪,她的思绪随着计划的细致和完整安定下来。
使团进金城的那一天,鸿胪寺的文书突然给顾青杳送来了一封公函。
顾青杳感到很意外,因为从来没人给她发过公函,面对这封用特殊火漆封口的信,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文书恭恭敬敬地把信封往顾青杳面前递了一递:“信函上写着顾大人的名讳,又是杨大人的字迹,我们不敢随意拆看。”
顾青杳只能接过信。
按照她的本意,是不打算拆开看的。
就像此前杨骎写给她的每一封信一样,收到了也只是收进信匣子里,束之高阁。
但是那个年轻的文书似乎在等顾青杳当着他的面读完信。
见顾青杳没有拆的意思,文书小心翼翼地提醒:“顾大人,公函往来是需要抄录留档的。”
顾青杳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不得不拆,又不得不看了。
她拿着信封在蜡烛上略烤了烤,待被寒冷冻得硬梆梆的火漆变得柔软后,才拿小刀轻轻挑开,抽出里面的信笺来。
信不长,只有一页纸,整整齐齐地折了三折。
顾青杳展开信笺,打眼就看到了“杳杳吾爱”这四个刺目的字。
她不知为何心一慌,手一抖,信笺落到地上,年轻的文书帮她捡起来再递给她的时候还是个折了三折的模样,他并没有看到里面的内容。
但顾青杳就是觉得有一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
她把信收进信封里,跟文书说自己读完给他送过去。
年轻的文书应了一声就告辞了。
顾青杳手里握着这样一封信,像握着一块火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