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做过此想,现在不再做此想,未来不敢做此想。
能像这么挨坐着,哪怕片刻,也很好。
最起码,心里很静,哪怕这个静,是由心死生出来的。
杨骎突然站起身来,惊起了藏身水草丛中的一只鸥鹭,临水发呆的青杳也跟着回过神来,往庆会亭的方向一望,安澜公主正望着水面若有所思,和她见面的那个人衣袂一闪,隐入夜色。
“我这边看样子是谈崩了,”杨骎居高临下地对着青杳伸出手,想要把她拉起来,“人一辈子,总是难免为情受伤,她们还小,早伤早好,伤得再深,有个十年八年的总能缓过来。年纪一长,爱也很难,伤也难好了。”
青杳没要他扶,自己站起身来,把手帕叠好递还给杨骎。
杨骎见她没说话,也嚼出自己刚才话里有那么点怨妇的意思,倒像是要跟她讨一个说法似的。
“你今夜,也是来当鹊桥仙的吧?”杨骎收起手帕,“但愿你搭桥的那对能有个好结果。”
说完,他转身往庆会亭方向接引安澜公主去了。青杳算算时间,苏婵那边,成与不成,也都该有了一个定论,便也沿着原路返回。
往回走出没有几步,便逢着给御驾开道的宫人内侍,青杳跪避了,待圣驾过去,匆匆赶回麟德殿的正殿中,此时夜宴刚刚开始,普密泰王储眼力好,一见青杳就遥遥地招手唤她过去。
青杳知道自己这个通译官把贵客撂下不管实在不像话,忙忙地跟王储赔礼,但普密泰一点也不介意,笑语嫣然地说他专门给青杳留了果子冻,不然等会儿热菜一上来,这冷盘甜馔就要被宫人们撤下去了。
青杳现在越看普密泰越像诗丽黛,不光是一双毛茸茸的眼睛像,说话的语气,飞扬的神态,举手投足的瞬间,遣词造句的习惯,无一不像,令她时常要恍惚一下,总觉得自己拿普密泰当了诗丽黛的替身。
“今天的夜宴,皇帝要宣布和亲的事情了。”
普密泰低声跟青杳说了这么一句,神秘兮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其实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人家突厥的摩思力王子来就是为了求娶公主的,青杳环顾了大殿一圈,没有看到安澜公主的身影,大概是为了即将宣布的圣旨而去盛装打扮了。想到刚才庆会亭里的情形,她猜测,公主大约是在和自己的情郎告别,难怪杨骎会有感而发,说什么爱啊伤啊的。
“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普密泰对青杳的无动于衷不满,没有回应的八卦分享乐趣就减少了一大半,“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青杳心不在焉地表示:“公主远嫁……希望突厥王子能够善待公主。”
夜宴的第一道圣旨是宣给太子的。
皇帝下旨,赐婚于徐相的孙女徐彬茵为太子正妃,这是继徐贵妃之后,徐相再一次与帝王家联姻,这道圣旨里昭示的信任和尊荣自不必说,坊间时不时总有传闻流传徐相要倒台,但是徐相的位置一直很稳,甚至与日俱增地煊赫了。
青杳对朝局的政治势力一知半解,只是尽职尽责地为普密泰传译发生了什么,并且解释这道圣旨里涉及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唔……”普密泰看着和太子相互敬酒的徐相沉吟了片刻,“对权臣的倚重和笼络……”
青杳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好奇,甚至有些僭越地问了一句:“怎么?”
倒是普密泰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不好说啊……道穷则生变。”
青杳意外地一乐:“您都会引用‘周易’了啊!”
“谁让我聪明又好学,而且得名师指点呢?”
普密泰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一笑,一句话把他自己和青杳都夸了个没羞没臊。
夜宴继续,青杳罔顾身周,和普密泰王储且吃且乐,两人用暹罗语你来我往说一些杂七杂八的闲话,在外人看来她实在是个尽职又尽责的通译官,把异国王储笼得密不透风。
但普密泰却仿佛天生是个耳听六路、八面玲珑的性子,他用指关节轻轻一扣桌子,然后对着青杳悄声道:“来了。”
皇帝身边的大内官开始宣读夜宴的第二道圣旨。
不出普密泰所料,这第二道圣旨,果然是关于和突厥和亲的。
但意料之中,也有意外。
赐婚的对象,既不是大王子摩思力,也不是小王子巴沙尔,而是突厥的可汗,也就是两位王子的父亲,伽毕可汗。
而和亲的公主,也并非是安澜公主,而是隆真公主。
正当青杳在心下微微纳罕这位出身宗室的隆真公主是何许人也的时候,鼓乐突然大作,盛装的隆真公主在一众内侍和宫女的簇拥中,花团锦簇地一路走进殿中。
走得近了,青杳才看清,这粲然若神仙妃子的隆真公主,不就是许久未见的万年县主李真如海吗?
青杳突然觉得这内廷中事纷繁复杂,令人捉摸不透。
尽管加封宗室女为公主出嫁和亲是汉家常例,但是、但是……
隆真公主李真如海已经行至殿中盈盈向帝后一拜谢恩。
青杳一眼望向杨骎的方向。
杨骎也从坐席后起身上前,因为圣旨命他以鸿胪寺卿的身份,亲自护送隆真公主远嫁与突厥可汗和亲。
突厥可汗已经年近半百,而真如海才二十出头,青杳不得不怀疑,真如海是替安澜公主出嫁的。
而第三道圣旨,在第二道的衬托下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帝后亲生的安澜公主即日起出家入道,于宫中修行,道号“妙清玄师”。
天家无情冷血至斯。
为了保护尚未及笄的少女公主,就安排她出家避婚,而为了完成所谓家国天下的大义,要牺牲女人。
今天这个结果,恐怕杨骎没少在里面穿针引线,还什么亲自护嫁,恐怖如斯,令青杳不齿。
青杳煎熬到夜宴的尾声,把普密泰王储送上回会馆的马车,就步履不停地往万年县主府赶,终于在府门口等到了赴宴归来的真如海。
隆真公主,李真如海。
青杳还未开口,真如海率先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
“无咎,你还记不记得夏天的时候我问过你的话?”
真如海握住了青杳的手,好奇怪,她的手是暖的,青杳的手却是冰凉。
“我还记得当时你说我要是嫁人你也跟着我,我要是私奔你也跟着我,给我拎包袱、藏细软。”
青杳看着她,那时的她以为这话是玩笑话,却不想,在真如海竟是真心话。
真如海的双眸闪烁着星月之光:“无咎,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