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姣好、身段窈窕的侍女流水一样传来菜式,摆在青杳面前的矮几上,杨骎一挥手,侍女们又沉默如影一样地关上门退出去了。
偌大的厅中,就只剩下青杳和杨骎两个人面对面。
菜是江南时令的春菜,四冷四热,摆在案上,花红柳绿的,煞是精致好看。
青杳于饮食一道并无精研,只记得上学时候厨艺一门课上颇多门道,单是时令一章就学了一整年,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节气要吃什么菜是很分明的,尤其是在宴饮上,若是没几道应季的新菜,主人家势必是要被宾客笑作是土包子暴发户。
青杳出身穷苦,活了二十几年,有好几年过的都是吃不饱的日子,所以在饮食上本着有什么吃什么的原则,很是务实。因此今日见了杨国舅布置的这一席春菜,方知原来有积淀的大士族大家子都是这么吃饭的,不禁心上滑过“富贵人家到底是讲究”的感慨。
打头一道便是大道至简,新鲜的香椿剁碎了和方干拌在一起,只用麻油和少许盐调味,十分清爽,一口即是春。
青杳沉默地动筷子,杨骎依旧是热情,挨个儿地给她介绍每道菜式,青杳知道这样的席面,恐怕先吃哪道菜、后吃哪道菜都要有讲究的,因此客随主便,耐心地听主人讲解,以免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好意。
杨骎大为推荐一只素色陶盘中装盛着的菜式,青杳垂眼去看,菜式被精心地摆成莲花的形状,伸筷下去,每一片莲花的花瓣都是用切得工工整整的菱形片堆叠起来的,这菱形的花瓣带着微微的黄色,质地软颤,却叫人看不出是什么。
杨骎大卖关子,要青杳先尝一下,他再告诉她这是什么。
菱形片看着柔软,入口却很有嚼劲,在用香椿拧成的汁子里充分浸泡了,香气馥郁,流连齿尖。
“喜欢么?”
青杳也不能说不喜欢,于是就微微点头,问是什么。
“你猜!”
青杳对这种游戏没什么兴趣,但又不能拂主人的兴致,只好又挟了一块仔细品尝,然后打起精神来猜:“口感上比豆干要更有韧劲些,看颜色倒有些像螺片,但又不及螺片那么脆,”青杳笑得很无奈,“我猜不出来。”
杨骎像个赢了游戏的小孩子:“这东西的做法是我跟归元寺的一个老和尚学来的,原料就是黄豆,做法也跟豆腐差不多,本来没个名字,我母亲也喜欢,给取了个名儿,叫做‘素鲍鱼’,我觉得还挺贴切,嚼起来是有那么点意思!”
青杳没有吃过鲍鱼,荤的素的都没吃过,自然也是无从比较二者之口感,无可无不可地又吃了一口表示捧场。
杨骎看顾青杳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愈发觉得自己这献宝似的行为恍若媚眼儿抛给瞎子看,若放在常人身上,那自然是要泄气的,兴许还要摆摆脸子发泄一下不满。可他偏不,颇有些愈挫愈勇、死皮赖脸的架势,反正从前的顾青杳也没有怎么给过他几分好脸色,现下她冷着,那他就热乎点往跟前凑凑;她拿他当外人,那他就死活不能见外。反正对待顾青杳,他从来都是个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的态度,简单点说就是不要脸,反正顾青杳也不是外人,在自家人面前讲究什么要脸不要脸的!
青杳在素鲍鱼上没有跟杨骎挖掘出什么共同语言,于是兴趣转移到了那道香椿汁臭豆腐上。她意外的是这种富贵人家的桌上还能见到这种平民街头小吃,虽然经了精工细作,那臭豆腐的臭味已经有所收敛,再配上香椿的味道,香香臭臭混在一起,倒是有一种奇妙的味道叫人有点上头,于是很真心诚意地向杨骎表达了对这道菜的赞赏。
每回顾青杳来,杨骎都是自己系围裙撸袖子洗手作羹汤,这回也不例外,得了顾青杳的表扬,他更是美滋滋起来,拊掌两下,侍女就传上来了这一席春宴的重头菜。
杨骎对青杳说无笋枉作春,隆重介绍了这一套由朝露采摘的春笋制成的三道菜。
听说这油焖笋的名字叫做“心尖意”,青杳没耐住好奇,问了一句为什么。
杨骎就且等着她问,好滔滔不绝卖弄起来:“因为取的是春笋最鲜嫩的一段,浓油赤酱,大火翻炒出来,十斤笋一两尖,春日至鲜至嫩,都在这一盘了!”
“心尖一点……”听了缘故,青杳几乎要忍不住咋舌,感慨道:“公子真是舍得啊!”
杨骎是丝毫没听出青杳话中的讽刺之意,颇为得意地一晃脑袋:“那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嘛!人跟笋其实差不多,人惜心头血,笋贵心尖嫩!”
青杳没细想这道菜名字后面的意头,单就是觉得不能浪费,甩开腮帮子把那小指粗的春笋尖吃了个干净。
那笋的中断被切块和咸肉一起炖成了一盅腌笃鲜,炖汤用的是骊山的山泉水,细品能品出鲜甜味来,汤里还飘着荠菜丸子,三方相互借味,鲜作一团。
饮了汤,侍女又端上来这一套笋宴的收官之作——鸡丝千张笋衣,配着木耳丝和和辣椒油快火炒成,别是一番快意。
杨骎见青杳很是赏识自己这套得意之作,讨赏似的问:“怎么样?我没浪费东西吧?”
青杳吃人嘴短,觉得既然不用花钱,那赞誉必须给到主人家,连连点头:“好笋,好笋!”
杨骎并不缺心眼,但似乎永远听不出顾青杳言下的讽刺揶揄之意,或许听出了也只装作听不出,自有他的一厢情愿在里边。他那花孔雀似的性格,一旦亮相开了屏便不能轻易地收场,前些日子的愁云惨淡和心事万重让他受够了,他始终是个不愿也不能自苦的人,眼见得顾青杳病好了,精神头又很不错,尽管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但好歹也算有了些轻舟过万重之感,于是又跃跃欲试起来,嘚嘚瑟瑟地要在她面前现眼一番。
就当青杳以为这顿饭差不多到了可以收尾的时候,杨骎“呼啦”又传上来一桌子新菜,大有不止不休之意:“刚才算打个底,现在上硬菜!”
青杳看看菜,再看看杨骎,又看看菜,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我知道你不爱吃鱼,”杨骎不用看人脸色故而并不理会青杳的哭笑不得,或者看到了也装作看不到,“但无鱼不成宴,哪有春天不吃黄鳝的道理!”
杨骎的歪理太多,青杳一条也没有听过,只看那两指粗的黄鳝用蒜头和红椒炖了,切成寸许长的鳝段,一抿脱骨,毫无土腥气,就连蒜头都炖得绵软,心想他说就说吧,这顿饭吃的不亏。
然后是一道龙井虾仁。虾仁有龙眼那么大,龙井又是清明前采的新茶,这一盘青杳不敢想放到楼外楼得卖多少银子一盘,总归呢绝对是她自己舍不得掏腰包的价格,于是本着不吃白不吃,吃了净赚的心思,非常没有出息的,为一餐饭折腰了。
所以当梅菜扣肉端上来的时候,青杳突然一激灵,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浮上来了。
“这个人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青杳的眼珠子盯着扣肉,“不然干嘛要请我吃这么硬的菜?他上辈子又不欠我的。”
有问题,青杳想,这人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见顾青杳不动筷子,杨骎再三劝吃:“怕什么?一口又吃不成个胖子。”
青杳怀揣戒心,决定管住嘴,胡乱敷衍道:“一口接一口就吃成胖子了。”
“你离胖子,还差着一百多斤扣肉呢,还是吃吧,努力加餐饭。”
他越劝,青杳越警惕,眼见得肉末炒年糕、马兰头春饼、蚕豆咸肉糯米饭、荠菜春卷、纸皮汤包这些点心左一盘右一碗地堆叠到她面前的时候,竟叫她生出仿佛被逼供的错觉,吃了这人的饭,似乎就会万劫不复似的。
青杳放下筷子,抚了抚手臂上开始发作的伤疤。
气氛瞬间就变了,杨骎也放下筷子,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让顾青杳感到不自在了。
青杳的心绪像是一团乱麻,本来自己今天走这一遭,是存了对他的试探之意的,但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开口的机会,眼下两人对坐着,但是临到开口的关头,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虽然她很想直接薅着对方的领子问自己身上的鞭伤是怎么来的。
但是问了对方就能说么?对方说了就是实话么?瞒着,必是有个缘故在里头。
青杳无意识地和手臂上的伤口较劲,可是越抓却是越痒,还伴随着辣辣地痛,痒难忍难熬,痛得不重,却叫人心生烦恼却无计可施。
“别抓了,”杨骎不知道何时走近,已经半跪在了青杳的身边,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拨开了她的手,“越抓越痒,抓出血点子来又要留疤了。”
青杳把手臂默默地背到身后。
“我给你的药膏怎么没用?不好用?”
青杳不是很信任杨骎,所以他送的药膏她就用了一回便没再碰了。
杨骎见她不说话,他也就很沉默地出去了,但是片刻后又回来,伸手递过来一个圆圆的铝盒子,青杳仰头看着他,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战场上受过箭伤,这么多年过去,一到阴天下雨,伤口都还是要发痒作痛,”杨骎拧开盒盖,露出里面灰白色半透明的药膏,抹得平平整整,是刚开封的,传出淡幽幽的香气,“所以我知道这滋味不好受。我这伤是年头久了没有办法,你是新伤,早点用药不要留下病根。”
青杳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