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一气儿跑到了成衣裁缝铺子里。
冬狩回来以后她把罗戟猎到的皮子拿来这里定了两件大氅,此刻她从荷包里拿出衣票递给笑容和气的老板。
老板看了衣票表示大氅已经制好了,请青杳先坐下喝杯茶,他亲自去取来。
青杳一边喝茶一边把气喘匀了,老板已经把两件大氅捧了出来,青杳立刻放下茶杯站起来。
老板见她是个贵妇打扮,笑着问:“夫人试一试吧?尺寸哪里不合适的话裁缝立刻给您改,保证您新年里能穿上。”
青杳喜出望外地点点头,本来青杳想得挺好,两件大氅她和罗戟一人一件,过年的时候穿着衣裳逛大街去。
狐狸皮是罗戟在骊山冬狩时猎的,当初青杳还是在万年县主府上看见她穿了一领玄狐皮的围脖心动不已,要罗戟也猎一只狐狸给自己。
此刻大氅上狐狸漂亮蓬松的尾巴兜在颈部,暖暖和和的,可一想到罗戟赶不及大年初一和自己一起穿了,青杳看着镜中披着玄狐皮的自己,喜悦都收了收。
老板娘站在一侧帮青杳调试领口,一边赞不绝口。
青杳在镜中突然瞥见一张老狐狸似的笑脸,瞪着眼回头,果然就看见杨骎微微斜靠在门口端着手看着自己。
老板娘不明就里:“哟,门口站着的是夫人的郎君吗?也一起试试吧?”
“好啊!”杨骎厚脸皮地抬腿进了试衣裳的暖阁。
青杳都还来不及拒绝,老板娘自觉颇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出去前还笑眯眯地嘱咐“夫人和公子慢慢试”。
青杳觉得这家成衣铺子真是有眼色地过了头,更加为跟杨骎单独待在一个房间感到有些不安。
倒是杨骎自然地把门打开,然后嘱咐老板娘别走远,有什么要改的地方随时听吩咐。
老板娘在堂前一边待客一边应了一声。
“你跟踪我!”青杳开始发难。
“用不着,”杨骎把身上那件黑貂裘解下来搭到衣架上,“沿路随便打听一下就找着了。毕竟全长安城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夫人不爱坐车偏爱满大街跑的没有几个。”
青杳一时无言,就见杨骎拿起那件给罗戟做的玄狐皮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
“这不是给你做的!”青杳激动得高声,“你给我脱下来!”
杨骎充耳不闻,披着大氅在镜子前面左看看右看看,还转了一圈。
这样他还尤嫌不够,把老板给召唤了来,老板一进来就对着两人赞不绝口,夸杨骎龙筋鹤骨有天人之姿,夸青杳是月里嫦娥下凡尘,还说俩人登对得很,实在是璧人一双,还说让他俩穿着大氅出门时一定要说是他们店里的手艺。简直没有一句是青杳爱听的。
杨骎对老板的马屁照单全收,但还不忘挑挑拣拣,一会儿说领口紧了,一会儿又说下摆短了一寸,这可让老板犯了难,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下摆,发现还真的短了。
老板为难道:“不应该啊,就是按照夫人给的尺寸做的,怎么会短了呢?”
青杳没好气地表示尺寸没错,然后痛快地付钱,让老板把两件大氅包起来,可是杨骎死活不脱,还说要穿着上街去。
青杳上手去扒:“你……你给我脱下来!”
杨骎一闪身,青杳扒了个空,更生气了。
青杳胸口起伏:“请您脱下来吧,这不是给你做的衣服。”
杨骎心里不爽,存了要跟她斗气的心思,死活不脱:“一件大氅而已,你上我府上挑去,什么皮子、什么样式的没有?给你穿一个冬天都不带重样的!”
青杳呛他:“多又怎么样?有一件是你亲手猎的皮子没有?”
杨骎不说话了。
自从膝盖受伤以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打猎了,更别提自己猎一张狐狸皮。
杨骎意识到顾青杳不想要他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再好她都不稀罕,自己可以给她十个院子,给她一个冬天不重样儿的大氅,可是她不想要,她的拒绝让杨骎拥有的一切都很苍白,很没有意义。
这让他很失落。
青杳意外他突然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戏谑表情,脸上又染起冰霜,他的喜怒无常让青杳捉摸不透,但她也无意去揣摩他的心思。
青杳见杨骎一动不动,走上前去解他大氅的纽绊系带:“请您别再捉弄我了。”
却不料伸出去的双手被杨骎一把握住,青杳下意识地要往后躲,但是被杨骎握住手腕大力往身前拉了一把,青杳没掌握好平衡,被他一拉一拽踮起了脚尖,两个人的面孔近在咫尺。
“我什么时候捉弄过你?嗯?”杨骎微微偏过头凑近青杳的耳边小声说,“你信不信我今天就告诉罗戟维山生是谁?”
他温暖的呼吸喷在青杳耳后的脖颈处,却让她不寒而栗起来。
青杳的声音发抖,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你敢!”
杨骎松开握住青杳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披着那件给罗戟做的玄狐皮大氅一转身就走出成衣铺子,走到了大街上去。
逼得青杳不得不跟着他。
而杨骎似乎也知道青杳一定会跟着他,披着大氅自顾自地往前走,走一段儿还停下来看看身后的青杳跟上没有。
原本青杳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那日罗戟的生辰,青杳提出让罗戟拜杨骎为义父。这个提议听上去荒诞不经却又饱含深意。只要杨骎答应,他和罗戟在名分上就是父子,他就再也不能对青杳有任何浮想联翩的意图了。杨骎不答应……就说明他平素主张的爱生徒如子都是假的。
青杳就是要把杨骎架上道德的枷锁,让他不答应也得答应。
杨骎显然立刻就领会了青杳的用意,当场“啪”地把筷子拍到桌子上。
这一声,让罗戟和在场的王适都被震得愣了一下。
青杳甚至都做好了他当场掀桌子跟自己撕破脸皮的准备。
可谁料,杨骎却哈哈地笑了。
“可以啊,”他答应得痛快,“不过我有个条件,想认我做义父,要等我娶妻成了亲后才行。”
他这样春风和煦的态度让僵住的气氛和缓,王适就着成亲的话题发散了两句,可杨骎却神色郑重地向着罗戟端起了酒杯。
青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是本能地觉得不妙。
“罗戟知道的,我从春天的时候就对一位女子倾心不已,”杨骎不露声色地把目光绕到青杳的脸上停顿了一下,又绕到王适的脸上,“可惜这位自号维山生的小姐对我总是有所误解、颇多微词。”
听到维山生这三个字,青杳的脑袋“嗡”了一下。
罗戟也笑了:“学生始终对这位小姐是否确有其人,存在一些怀疑。”
“当然是确有其人!”杨骎将酒杯敬向罗戟,目光却停留在青杳脸上:“所以啊,只要你能说服这位维山生小姐下嫁于我,别说让罗戟认我当干爹,我认他做干爹都没问题!”
罗戟痛快地一饮而尽,杨骎的酒壶端到青杳面前,罗戟要替青杳喝这杯酒,但杨骎却并没有要青杳喝的意思。
“罗戟性子腼腆,我瞧这件事交给他去做准是不成,无咎君伶牙俐齿的,也是女子,想必你一定有办法说服维山生小姐!”
说着杨骎当着青杳的面满饮一杯,饱含诚挚地向青杳拱手拜了拜:“我杨某人的幸福就有劳无咎君了!”
王适和罗戟缠着杨骎打听维山生的情况,都被杨骎挡回去,后来还半真半假地醉倒在桌上,是王适把他扛出去的。
青杳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含糊过去了。
维山生是青杳守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而杨骎恰恰属于这个秘密的一部分,由此他也成为了这个秘密的另外一位守护者。可是他现在擅作主张地把这个秘密翻出来,提醒她,这是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并且在明目张胆地拿着个秘密威胁她。
青杳跟着杨骎走到了一家很有雅趣的食肆。
但是此时的青杳并没有心思欣赏店家匠心独运的装饰与布置,她婉拒了店家带她去雅座的安排,就只是拣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了,青杳现在不想也不敢跟杨骎在一个空间里独处。
杨骎解下大氅,在青杳对面落座。
“你请我吃烤地瓜,我回请你,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
他大大方方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而青杳却因为刚才一路又是跑又是走吸了冷风,此刻胃有些闷痛。
堂倌端上来了热茶,似是与杨骎熟识,非常热情地打招呼:“哟,杨公子今天终于带夫人来了啊!”
杨骎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笑呵呵地“啊”了一声。
青杳不想别人因为这个“啊”字误会自己和杨骎,对着堂倌冷冷地说:“我不是他的夫人。”
堂倌满面笑容冻结在脸上,很是尴尬地看了看杨骎,杨骎倒是毫不在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青杳,像是解释但其实什么也没解释地说了句:“吵架了。”
堂倌的笑容又活络了,心领神会地点了头,然后跟杨骎确认了菜品就拎着托盘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青杳端起杯子将热茶一饮而尽,感受暖流从咽喉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似乎这短短的一路已经够茶水从滚烫到冰凉,以至于落入腹中时,并没有对胃痛有丝毫缓解。
杨骎对青杳的不适毫无察觉,端起茶壶把水给她续上,似乎对两人此刻的状态很满意似的。
“你瞪我干什么?”杨骎很是无辜,“咱俩没吵架吗?没吵架你干嘛苦着一张脸?跟我吃顿饭这么难为你?”
堂倌端来了四样小菜和两碗热腾腾的汤面,店主甚至亲自笑眯眯地给青杳送来了一碗凉茶,特地强调是“给夫人败火的”。
青杳哭笑不得,觉得自己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只得向店主道了谢。
“吃啊,”杨骎招呼青杳,“怎么心不在焉的。”
青杳看了看两碗汤面,一碗是黄鱼面,一碗是羊肉面。
杨骎把黄鱼面端到自己面前:“这碗是我的,那碗是你的。”
青杳没动。
“干嘛?等着我给你剔鱼刺?你又不爱吃鱼。”
青杳略感意外地抬起眼皮看了看他。
“那天在你家吃饭,你就没主动往鱼上伸一下筷子,当我没瞧见呢?亏得我替你拦了罗戟一把,不然那半条鱼他都得给你剔干净了,你说你吃还是不吃?”
青杳确实不爱吃鱼,她怕腥,但是跟谁都没说过,她从来就没有挑食的条件。
杨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意有所指地说:“喜欢和不喜欢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住。你喜欢吃牛羊肉和炖猪蹄,我都能看出来,真不知道你喜欢他哪点。”
青杳不理会杨骎的阴阳怪气,把羊肉面端到自己面前来,先喝了一大口汤,红汤头鲜咸,滚热入胃,让疼痛略略舒缓了些。青杳伸筷挑起面吃了一口,软硬适中,是苏式羊肉面,面细而略带碱味,羊肉软烂多汁,一口脱骨,和长安的做法不一样,别有一番滋味。
但饶是这样的美食,青杳也食不知味,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杨骎看在眼里,此刻他也放下筷子问道:“你是不爱吃饭还是不爱跟我吃饭?”
青杳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解一下还在闷痛的胃,只是毫无作用,她决定就这样吧,淡淡地开了口:“咱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