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失去意识以前最后的记忆是罗戟走后房东太太来了,一整晚房东太太都在帮她换额头上的冷毛巾,还时不时喂她喝水,而青杳除了连声地道谢什么也做不了。
迷迷糊糊地做了一整晚的怪梦,却一个也记不住。
天亮的时候,房东太太叫醒青杳,说她的母亲姚氏到了。
青杳硬挣扎着撑起身子看了看站在门外的身影,像是母亲,直到听到姚氏一连对房东太太道谢的声音,才确认母亲确实来了。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房东太太,姚氏进门来对着青杳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的,一会儿数落她把日子过成这种埋汰样子,一会儿又奚落她不嫁人就是这幅鬼德性,死了都没人知道,但是青杳这一回是彻底没有力气和姚氏犟嘴了,她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地想着罗戟到底还是把她母亲这尊神给请来了,那就这样吧。
在病程的前三天,青杳一直在断断续续的高热,往往是白天退下去,夜里又无缘无故地烧起来,姚氏变着花样给青杳煮她印象中青杳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可却毫无意识青杳在离开娘家的这些年早就变了口味,但纵使她做了青杳喜欢吃的东西,青杳也一口都咽不下去,不管吃什么,都会再吐出来;姚氏捏着鼻子给青杳灌药,那药汁又原封不动从鼻孔里喷出来,丝毫没有发挥药效的空间;到最后,青杳就连清水都开始吐了。
但这些都是青杳病好以后姚氏的描述,根据青杳自己的记忆,无非是吐过一两次,然后自己就睡得人事不醒,她坚信姚氏的话中有不少添油加醋的夸张成分,毕竟她一贯如此。青杳问道既然药石不进自己的病情又如何得以好转,姚氏便称是换了一位郎中用针灸散出了青杳体内的风邪,又用刮痧和拔火罐祛了青杳体内的寒气,这才有了转机。
“否则你现在就是个死人啦!”姚氏说完,拍了拍身前的围裙转身往灶房去了。
青杳此刻已经退了烧,她扭头看了看肩头上因拔罐留下来紫黑紫黑的圆印,据说颜色越深寒气越重,心想这回自己病的可是真不轻。
姚氏炖了一只老母鸡给青杳滋补身体,还给她煮了一小碗细细的银丝汤面,盯着青杳吃完,又掐着时辰监督青杳喝药,然后用手帕擦掉青杳嘴角的药汁,塞了一块杏脯到她的嘴里。
杏脯酸得青杳的腮帮子一阵抽搐,令她很没出息地怀念起那天杨骎给她吃的金丝话梅。青杳痛恨自己在回忆话梅的时候要带上杨骎,好好的话梅干嘛非得跟他捆绑在一块。
总之,贴身照顾了青杳三天,姚氏心里也惦记着杜氏茶铺和老杜,毕竟她现在是茶铺的老板娘,人们都要管她叫杜夫人的。
虽然说起来怪怪的,但青杳毕竟也是过来人,知道母亲再嫁后过起日子难免要看丈夫老杜的眼色,而且老杜还有个儿子,后妈难当,里外里应该没少受夹板气,所以青杳没什么事不愿意麻烦姚氏。哪怕是亲亲的娘俩,现下也是两家人了,各过各的日子,能帮得上就帮衬一把,帮不上的就盼着各自安好,只要能够不相互拖累,就很难得了。
老杜亲自来了一趟通济坊,带了一兜水果、一篮鸡蛋、一袋米、一袋面还有些吃的用的,名义上是来探病,实际上是要把姚氏带回去的意思。
“谁要跟你回去!你眼瞎吗?我姑娘病着呢,我能跟你回去吗?”
姚氏虽然嘴硬,但是青杳知道她必须得回去了。
“我差不多好全了,回去吧娘,替我谢谢杜叔。”
姚氏要留点钱给青杳,青杳说什么都不要,姚氏还是硬塞进青杳的手里。
“收着!我是你的亲娘!娘现在有体己的银子。”
青杳知道,这钱恐怕是姚氏很不容易才攒下的,若不是看自己这回真病得惨了,等闲也不能轻易拿出来贴补她,因此更不好意思收,况且她手上倒是不缺闲钱,之前给许鸣先生校对书稿拿了好一笔工钱,够她什么都不干花一整年的。当然,以后这样的赚钱机会是不会有了。
想起当初姚氏为了嫁给老杜还从青杳这里伸手要了三十两银子的嫁妆,青杳也没再多说,把钱收下了。
“娘跟你说,嫁人的事你还是得放在心上,这半年我也忙顾不上管你,待明年开了春,娘给你好好张罗张罗,这回绝对给你挑个好的!”
青杳敷衍地点点头,要穿鞋送姚氏出门,被姚氏给拦住了。
姚氏出了门走出几步,又折回来,眼角漾了泪光,抬起手摸了摸青杳的脸。
“好好照顾自己,瘦的都没有样子了,女人身上挂不住肉就留不住福,男人不喜欢的。”
说完又絮絮叨叨跟青杳第八百次念叨她给青杳腌的酱菜、搓的丸子、蒸得炊饼都妥妥当当地放在灶房的哪里哪里哪里,让青杳记得一定要按时吃饭。
“回去吧,三九天冷,你现在受不得风。娘得空了再来看你,你有空也去娘那里坐坐。”
送走姚氏,青杳坐在炕沿上,怅然若失。
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尤其青杳的病也才好了一半,剩下一半没好的是咳嗽的症候,夜里总是更严重些,但也不碍着吃喝干活。
临近年下,青杳为了避免自己胡思乱想,特意给自己找些活做,她先是往灵都观去了一趟,照看洒扫了一下,回来后又把自己通济坊的小院子洗刷打理得井井有条,家里拾掇利索了,她又挎着菜篮子去备年货,囤了些南边走运河水路送来的干鲜,打算过年的时候琢磨几道南边的菜式;又跟着邻舍拼了几十斤大白菜存在窖里,怎么着得吃到来年开春;还计划着买了两条猪肉,两大包粗盐,在灶房里忙活了一整个下午腌成了腊肉;还要和面做油炸果子、糖饽饽等各种点心……青杳本不是个在饮食上花心思的人,但她发现下厨倒是颇能打发时间,而且脑子里一直想着烹调的各种事情,别的事情自然被挤走,无暇思量了。
腊月十五那天,青杳一大早就起床奔西市买了一条瘦瘦的羊腿肉,打算中午给自己弄个炙羊肉补一补,回来的时候还从一个粟特商人那里买了八个又红又圆的大苹果,把个菜篮装得沉甸甸的,到了巷子口,发现停着一辆很是豪阔的马车,青杳觉得这驾车有点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又实在是一时想不起。
“这两天我来找了你三回,回回你都不在,整得我跟三顾茅庐似的,你要再晚回来一会儿,我都打算走了。”
万年县主李真如海从那豪阔的车上缓缓下来,她梳着一个飞仙髻,簪了一整套金累丝镶珍珠的头面,一袭灰色的貂裘将她整段身躯拢住,就跟九天仙子下凡尘似的走到青杳面前来。
但青杳想不通九天仙子干嘛下凡到通济坊她的家里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们家这个地方,真不好找。”
虽然不知道来者何意,但青杳还是扬了扬那条拎着羊肉的手臂:“进来坐吧。”
万年县主李真如海在她人生的二十四年里面从来都没有深入到长安城的平民人家中去,因此抱着好奇的目光四处打量顾青杳这座偏僻而又清贫的小院子,并且一边在心中腹诽这种地方要怎么住人呢,一边尽量做出个有教养的模样,跟着顾青杳走进了堂屋。
青杳手脚麻利烧了火炕,又在炉子上坐上水壶煮上茶,招呼万年县主:“不嫌弃的话,炕上坐吧,地下凉。”
说完也没多言语,自己脱鞋上炕,左右这是在她自己的家里,也不讲究什么尊卑的礼节,盘腿坐了。
在进屋之前真如海一直都挺担心这种蓬门小户家里肯定得有虱子,在心里盘桓了许多遍出了门就要把今天穿的这些衣裳里里外外全都扔了去,但进了门才发现浑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屋子虽然简陋,但是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窗户纸也都是新糊的,透进柔和的光来,屋角一只衣箱上还摆着一盆水仙花,开得正旺,给屋子里添了一丝淡淡的香气。
是个体面人。真如海在心里暗暗给顾青杳下了评语。
青杳留意到真如海盯着自己那盆水仙花看,便闲聊家常似的道:“前儿我病了几日,屋子里有药气。”
暖炕烧得热了,屋子里暖和起来,真如海的貂裘也披不住了,她摘下灰鼠皮的手筒,解开下巴处貂裘的绊扣,露出一袭鸽灰色缎子面暗银花纹的交领直裾长袍来,上身还配了个同色的坎肩,领口和袖口处各有一圈白色的绒毛,一如既往地华贵。她坐在炕沿上蹬掉了那一双簇新的小羊皮棉靴子,然后把双腿挪上来,面对着青杳端坐了,青杳瞅她一眼都觉得累得慌,随手抽过来一个棉靠垫递给她。
“我们寻常百姓家里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你自在点吧。”
真如海也没客气,接过靠垫,歪着身子靠了。
青杳也没问她的来意,只是拿起小刀开始削苹果,真如海盯着顾青杳那双纤细的手灵巧地一圈一圈把苹果皮削下来,本打算待她中途削断了就开口的,可是等到她将一整只苹果都削好,长长一条苹果皮都没断。
青杳把苹果一切两半,挖去中间的果核,给了真如海一半,自己也不多言语地咬了一口。
是挺甜的,那个粟特商人没有骗人。
真如海开门见山:“面策那天你说女学有三失,那你跟我说说你有何良策吧。”
青杳慢条斯理地把自己那一半苹果吃完,然后拿起炕桌上的湿帕子擦了擦手。
“当日所言,不过是狂妄之语,请县主不必在意,听过就忘了吧。”
真如海被她这句话噎了一下,很是没好气地放下那半个苹果说道:“我是真心诚意地来向你取经,你跟我打马虎眼是什么意思!”
青杳抬起眼看着真如海,良久又垂下眼眸,她也读不懂她,这夫妇两个,她都看不明白,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真如海是个急性子,但是遇上青杳这样宁在一思停,莫在一思进的态度,也不知该如何出下一招,她素来是个心直口快的性格,从小到大不知得罪人为何物,此刻更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心里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
“我也不怕告诉你,往后女学这一摊事都归我管辖,可我毕竟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有人就建议我找个谋士,我从第一试的时候就观察你很久了,对你所说的女学三失也颇为认同,这才上门来讨教有无可解之法。毕竟,女学重启就要有重启的新气象,我这个人,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要做得像样一些。”
说到这里,真如海看了看顾青杳,她似乎总是平平淡淡的,并没有被自己这一番说辞给感染到,只是很客气地给真如海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一杯茶。
真如海心里判断这顾青杳大约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自己若是舍不得孩子准套不着狼,于是直起身子,向顾青杳长跪端坐,探寻道:“进了女学以后,你愿不愿意帮我呢?我今天来就想抢个先,因为明天放了榜,你肯定就有其他选择了。”
真如海没想到自己说完这番话,顾青杳竟是轻轻“啊”了一声。
青杳见真如海突然正色,本就感到纳罕,又听她是要向自己递橄榄枝,就没忍住叹出声来。
“县主厚爱,实不敢当,”青杳也立刻端坐起来,“只是您好歹找个被招录了的人,我人在局外,有什么想法都不顶用,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我交浅言深地劝您一句,希望您不要觉得我僭越,您的想法,您要做的事,都还是要在身边有个自己人才能执行,单有谋士那是不够的。”
其实青杳见真如海第一面就挺有好感,觉得她活得很是潇洒恣意,只恨自己没有她的风流和洒脱,因此也就对着她把心里话说了。
真如海听她这么说,反而心里清明了:“我听你话里的意思,你是以为自己此番落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