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河,我还是气你剃度为僧。”乐夭朗声道。
释枷佛子三百五十一年前还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凡人少年。
若说与土山村村子里的其他同龄少年有什么不同,在其他同龄人上山捉蛇下水捉鱼之时,他也只是更喜欢舞枪弄棒了一些。
袁河想成为一名将军。
土山村还没有出过将军哩,村子里的老人这样说。
乐夭那个时候就是土山村的守护神了。
她眼见着少年在她树下,从牙牙学语,到舞枪弄棒,忍不住现了身。
她像村子里的老人似的,说袁河一个小娃娃,竟然想当将军。
乐夭太孤独了,土山村包括土山村附近,在她所能探及的地方,只有她一个妖,也只有她一个‘神明’。
没人和神明说话,神明都不快不会说话了。
那个时候袁河只有七岁,像是故意似的,一棍子敲到了乐夭脚上。
两人不打不相识。
但乐夭是只妖,还是修出人形,修为高深,能当一村守护神的妖。
她当然比袁河这个小娃娃厉害。
袁河充分发挥他不要脸的精神,抱着乐夭小腿要拜她为师。
乐夭曾是袁河的师父。
她看着他从一个胡乱戳棍子的小屁孩,身姿渐长,成了一名耍枪耍得有模有样的少年郎。
老庙空门殿西侧的佛像,手持一经幡,那经幡的杆子,原就是一柄枪。
但魔族来了。
烧杀抢掠,不过是强盗会做的事。
强盗也是人。
但魔不是。
魔是要吃人的。
袁河打不过魔,也护不住土山村。
只有乐夭能。
但乐夭为了护住村子,快要死了。
似是与如今同样的情形,乐夭倒在地上,从伤口涌出粉色花浆。
只是那时,袁河抱着她,她倒在袁河的怀中。
袁河眼中,满是粉红的血色。
佛宗的人来了。
人常说我佛慈悲,佛宗的人定会救下村子。
他们的确救下了村子里的人,保下了整个土山村。
但他们救不了乐夭。
袁河求到了佛宗长老头上。
长老叹息一声,道,你是佛子,或许你能救她。
袁河剃度为僧,从此世间再无想成为将军的少年袁河,只有一名名叫释枷的佛子。
他救了乐夭。
乐夭醒了,却很生气,想成为将军的少年郎,怎么可以成为和尚呢?
她拽着已成为僧人的袁河要他还俗。
但释枷是佛子,他还不了俗了。
佛子为何就还不了俗,佛子不是僧人吗?乐夭未经世事复杂,只觉得是袁河不愿意。
不愿意,才还不了俗。
她气袁河,更气自己。
如果不是她太弱了,袁河不会为僧。
.
释枷与乐夭相守百年,一个在村东的山上,一个在村子里。
两人都似憋着一口气,谁也不理谁,却共同抵御魔族数次。
后来土山村村民为释枷佛子在村西修建了老庙。
释枷就搬到了村西老庙。
一东一西,隔着村子遥遥相望。
百年后,袁河终是化解了心中的郁气,想通了,也摆脱了。
斩却凡间三千烦恼丝,无相、无作,也无我。
他走出了老庙,去见了乐夭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他们又打了一架。
袁河掐着乐夭的脸在她双颊脸蛋上留下两个手指印,乐夭在袁河额头上,留下一个硕大红肿的鼓包。
从此世间,真的再无袁河,只有佛子释枷了。
释枷走了,他在老庙地宫留下一枚舍利子,告诉乐夭有需要可以取用。
乐夭听后却直接气得藏回真身,不想理他。
还有老庙藻井顶上的一颗粉色琉璃珠。
若有一天那粉色琉璃珠碎了,不论释枷身在何处,都会现出他的法相真身。
若不是这颗琉璃珠,释枷此刻身在魔域,是赶不回来的。
或许这就是天命。
就算他赶到了,也救不了乐夭。
“袁河,这几个修士,差点死了才护住村民的魂魄,你却一只手就把那魔抓了。”乐夭扬起下巴眉眼,不低头,却似真切地笑道,“想来你是过得极好的。”
“袁河,你走之后,就没人陪我说话了。我睡了过去,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袁河,我没护住土山村村子里的人,他们死了。”
似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乐夭凌乱地说着一些话,说眼前,说过往。
释枷的法相,只是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
他救不了她。三百年修行,释枷早已探知过往。前世,她不过是长于寺庙后山的一株小小梅花树,佛子为它浇水,照顾它长大。
这是因。
转世投胎之后,乐夭要偿还这份因。佛子曾照顾她十七年,她便要转世成修为高深的一村神明,护着出生于村中的袁河十七年。
偿还了这份因果,乐夭就该死了。
因为那株梅花树,本不该生出灵智。
乐夭她也,本不该存在于世上。
袁河十七岁那年的魔灾,乐夭就该死了。
袁河剃度为僧,化身为佛子,又给乐夭续了几百年寿命。
到了现在,那几百年的寿命,她也耗尽了。
“袁河,我要死了。”
“你不想与我说话,那这最后一句话,我也就不留给你了。”乐夭咳个不停,临死之前,还要生龙活虎地和袁河赌气。
乐夭转而看向怜生,“李伯魂魄散尽前,留了一句话给你。”
“‘迷途知返,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注】”
“你听懂了吗?”
怜生目色一怔,瞳光挣扎间,露出惶然悲苦的神色来,“我,我……”
但已没有人再管他能不能听得懂了。
倒下的梅花树,盛开壮大的梅花开始凋零,乐夭的人身,也从脚尖开始,化为梅花花瓣飘扬散去。
“我师父还说了什么?”似是醒悟,怜生赶忙冲向乐夭,他伸出手,却只搂到一片梅花花瓣。
乐夭张了张唇,怜生却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雷声轰鸣贯耳,天际,一道道比人大腿粗的雷光闪耀劈下。
释枷佛子的耀金色法相,只是一手搭在膝盖上,半耷拉着眼眸,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梅花凋零散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