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便拿去吧。”
他没有质问我为何窥探他的隐私,也没有恼怒于我的贪得无厌,就只是平静地、不带任何留恋地,答应把东西送给我。
我忙不迭追问:“但那不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吗?不然怎么会特意收在单独的匣子里?”
我当然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个坠子,它本身甚至还不如我随手从梳妆台上拿的一件首饰值钱,我只不过是好奇,好奇那究竟是什么。
他将火钳放到脚边,拿走我手里的杯子,帮我添了水。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那些都是儿时之物,不重要。”他将杯子重新递给我。
“你说谎。”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怔愣了一下,杯子里的水随着他手的抖动而晃了晃。
我接过杯子说道:“若真不重要,你大可扔了,或是放进后院的仓库,为何偏偏放在床底?若真不重要,你会把它和你爹给你的信放在一起?”
缄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我也不确定那是什么……我爹说,捡到我的时候,那个坠子就在我身上了。”
原来不是定情信物,是身世信物。
“我记得那上面有个字,会不会是你的名字?”见他似乎不愿再聊下去,我只好自己打起了圆场,“要我说还是‘大壮’好听,对吧?”
他不肯谈论身世,我倒也不意外。
他说过,厉巍是在边境的一个小村子里捡到他的,可那样一枚做工精细的金坠,普通人家一年不吃不喝都尚且未必攒得出钱来买,更何况是常年战火纷飞的穷苦之地?
迦兰文我不算熟悉,只略微学过一些,坠子上的字倘若真是迦兰文,那他就很有可能是迦兰人。一个迦兰人当上了邺国统揽军权的将军,这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出去怕是要天下大乱。
他不是傻子,这些事我能想得到,他也能。
这些年邺国与迦兰交战,一边是养育他、帮助他的人,一边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所以他许愿天下太平,因为他做不出选择。
尽管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可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也不会这么为难了。
厉云深没有回应我,而是把一块铁板扣在火盆上,岔开话题:“炭火有毒,不能长时间待在里面,出去透透气吧。”
我把最后一口饼嚼了嚼咽下去,又喝了点水,放下杯子随他走到帐门口。
雪果然停了,风也停了,一切都归于沉寂。若非满地银白,来时的疾风骤雪恍惚就像一场梦。
士兵们纷纷从各自的营帐里出来,铲雪、生火,好不热闹。
这是他们出发的第一晚,艰苦、忙碌。在抵达龙渊关之前,他们至少还要度过数十个这样的夜晚,即便到了龙渊关,也不过是另一种苦难的开始罢了。
“龙渊关是什么样的?”我紧了紧外袍,站在厉云深身旁问道。
离了火盆,寒气直往鼻腔里钻。
“那里是离迦兰国最近的关口,关内的房屋、饮食、着装,都更像是迦兰的风格。在中间休战的十多年里,两国边境的百姓常有往来,互通商贸,一度十分繁荣。”
可能是因为身体长时间紧绷,放松下来后我的腿反而有些发软,光是站着都觉得累,便在木板搭起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厉云深见状也坐到我身侧。
“后来重新开战,关内许多年轻人为了生存都迁走了,留下来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无父无母的孩子。”
我尽量打起精神在听,但还是克制不住困意打了个呵欠。
乌云散去,皓月当空,给浓郁的夜色点起了一盏灯。
“倘若从头再来,你还会做将军吗?”我问。
他又沉默了。
不过这次不同,他在思考,思考如何回答我。
“那我换个问法。假如不当将军,你想做什么?”我侧过头看着他,“悬壶济世的神医?还是除暴安良的大侠?又或者是满腹诗书的才子?云游传道的高僧?”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其实……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禁笑了一声,“羡慕我想偷什么就偷什么?”
“对。”
“……?”
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这是一身正气的厉云深会说出来的话吗?
是不是天太冷我出现幻觉了?
“我感觉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你,想疯就疯,想闹就闹,不守规矩,不受约束。”他一本正经地说着。
“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我不是在说笑,也没有嘲讽的意思,我是真心地……”他转过头,正对上我的眼睛,“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我心跳骤停了一瞬,竟忘了移开视线。
“你问我不当将军想做什么。”他仰起头望着天空,“倘若重来一次,我想,我也做个坏人吧。”
在月光的摩挲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柔和了许多,却又平添了几分黯然。
“自私,虚伪,随心所欲。”
脸是越看越俊俏,话是越听越不对劲。
“拐着弯骂我呢?”我嗔道。
说归说,我倒是没有半点恼意。
换作旁人讲出这番话,或许是阴阳怪气,但从他口中说出,我却相信他是真的厌倦了做一个好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底到底压抑了多少秘密,才会想要放弃那条在世人眼中光鲜荣耀的路。
“有吗?”他扬了扬嘴角。
平常他总是不苟言笑,就连打趣我的时候都是板着一张脸,今日居然笑了。